《混沌月光(骨科 H)》 你哥回来了 十二月初,寒潮骤降,雨雾交织,校门口人头攒动,雨伞舔着雨伞,五颜六色的连成一片,乱糟糟的叫喊此起彼伏—— “啊啊啊水滴到脖子里了。” “不要踩我鞋子......” “别转伞了!” ...... 低头望着几乎湿透的鞋子,卡在中间段的宋柳伊干脆套上衣帽,收起雨伞,矮身挤进人群里。 好不容易冒出身来,她顾不得前方的水坑,大胆地踏了进去,迎面的大风吹翻了她的帽子。 她加快了脚步,身影在街道上快速掠过。那一抹鲜黄色的衣帽在人群中忽隐忽现,最终跃出人群,淹没在了对面的街道上。与此同时,身后留下一片混乱,汽车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 “妈,你怎么开车来了,不是说了放学人会很多吗?” 宋柳伊一摸到车门便听见母亲冷声,“到前面来我有事和你说。” “哦,我把书包放后面。” 车子艰难的开了出去。 “你这次考试的成绩我看了,其他没什么大变化,怎么收假完数学考得更差了?” 就知道准没好事。 唐楚楚曾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为了应对让她头疼不已的女儿的学习问题,她特意向朋友求来了数学复习资料。尽管她对数学教学内容并不十分精通,但作为一名教师,她的管理能力是跨学科的。因此,无论是长假还是短假,宋柳伊总被“绑”在家中埋头做数学题。 宋柳伊坐好,抽出安全带,不急不缓地调整到合适的长度,“咔”地扣好。 “妈,我不是说过吗?你干脆给我送去补习班或者请个老师来教我就行了。” “你想得倒好,天天净想着帮我花钱。”唐楚楚剜她一眼。 对于这次考试,唐楚楚已经懒得再和女儿争辩,因为其他事情早已冲淡了她对分数的焦虑,她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我倒是想过这个办法,不过不用了。你哥明天就回来了,以后每周让他来家里给你辅导一次数学就行。” 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宋景铭回来,就让他给妹妹恶补一下数学。毕竟三年没见了,总得找个机会增进一下家庭感情,时常见面是很有必要的。 “你哥明天就回来了”,正玩着手机的宋柳伊突然停滞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哪个字按下了她的静止键,或许是每一个字,人物、时间、事件、陈述语句,又或者是因为这份信息转录时所携带的不同的记忆痕迹轰炸了她。 “他,明天…回来这吗?”宋柳伊略带疑问的重复着自己的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嘿欸,看你说的,他的家在这,不回这里还能回哪儿去?”她瞟着镜子里的人,手机的亮度刻画了女儿凝固的脸。 她收起视线,专注前方的路况:“就是你哥带你嫂子,噢,就是在国外认识的留学生,他们回来办婚礼。” 宋柳伊挺起腰,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问她:“……结婚了?” “领过证了,去年11月,特地抽空回来了几天。” “哦......” 真难受啊,鞋子湿黏黏的泡着皮肉,宋柳伊忽略不了这感觉。 她注意到母亲恨不得一问十答的积极模样,打断她:“那我们现在去哪?” “忘记跟你说了,我们去超市买点新鲜的菜,顺便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我跟你说啊,你明天好好说话啊,别一问就装聋作哑,平时嘴笨就算了,还不愿多说。” “妈。我那就是不想说,我可一点都不嘴笨。” “该说的不说,那你平时怎么不多问问不懂的数学题?” “冤枉啊,你这是结果导向,你怎么知道我没问,怕是人都被我问跑了。” 宋柳伊头痛得很,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数学题上。 她从小数学就一般,对别人的评价“看上去就不像是学习好的样子”颇为认同,她自认为妈妈把所有对她的精力都建筑到了外貌上,而她的脑子对于数学实在一窍不通,对于数学逻辑也实在看似天书。 进入初中后愈加明显,她中考的其他科目都与平常相近,但幸运的是考神眷顾,在数学选择题上超常发挥,反而是她的好朋友黄薇发挥失常,最后,两人一同报上了这所半文化半艺术的高中,不算太差也算不上好。 与母亲的欢快不同,窗外云层压顶,远处的建筑物和树木在飘渺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街道上的行人匆步履匆匆,玻璃窗上缓缓滑落下的雨滴汇聚成流,糊住了视线。 宋柳伊没少为数学掉眼泪,小时候背记九九乘法表就被留堂哭过,做不出来数学题哭过,老师当众念出分数也哭过......这些可不是什么好记忆,尤其当她还有一个聪明的哥哥作为对比时。 到了高中,她自己反倒想通了,她的适得感超越了焦虑感,不再强求自己一定要学会什么,世界的面貌是各不相同的,她要把心思放在关心她的范畴。 每次看着数学成绩她就常安慰自己:缺乏数学智力并不需要担心全方面的怯懦,无所谓进取,只管用自己的另一面来面对世界。 抵达超市后,唐楚楚买了些排骨和牛肉,又被走在前面的宋柳伊引到了海鲜区。 “妈,买点这个,我想吃虾了。”宋柳伊指着说。 “吃什么吃,你忘啦?你哥对海鲜过敏啊。” “他不吃就行了,我又不过敏,我一周就回来一次,都不让我吃点想吃的么?” 宋母嘴上说着不买,但手里头又是另一回事。 宋柳伊趁着她高兴,偷偷塞了一大包粉色包装的火鸡面到购物车里,然后又去挑选了些水果才罢。 结账时,看着母亲拿出这一大袋火鸡面,宋柳伊立刻就用安分的微笑来迎接审判—— “再没下次了啊,女孩子少吃点垃圾食品。” “好的好的。”她连忙回应。 雨渐渐停歇,但寒冷依旧侵袭着大地,大自然仿佛被冻结,一切都显得冷酷而无情,冷冽的风呼啸吹过,像刺客一般无情地钻进每一个不愿屈服的人的衣领中。 宋柳伊提着东西走在前面,一推开门,看见的便是成堆的快递盒子、袋子以及几个庞大的纸箱。 “妈,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这些都是什么?”她惊讶问她。 唐楚楚跟进门:“噢,我帮你哥他们买的东西,有些要洗的,我就寄到这边来了,明天你就跟我一起搬到新房去,还差最后一点东西就布置好了。” 宋柳伊无语,“到底是他结婚还是你结婚啊,搞这么大阵仗。”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以后你结婚啊,只会比这多不会少。” “呵。”宋柳伊放下东西就要上楼。 “你去哪?先跟我把这些垃圾丢了。” “等下就来——” 雨又绵绵地下了一整夜,房间被寒意渗透,下雨使得本就冷清的日子更添了几分萧瑟。 宋柳伊醒来就看到了李洋菲发来的的信息:“你真不来了吗?也就周末才有活,平时不会影响你学习的,要不再考虑一下吧~” 她再一次婉拒了,以最近家事情比较多为由。 李洋菲的家庭条件不太好,平时常做些帮人跑腿、取快递之类的零工,后来发现做中间商来钱更快。而且,上次她意外地邀请宋柳伊去拍平面广告,不仅自己赚得比以往多,宋柳伊也因此获得了几百块钱的报酬。 她形象好、气质佳,当初只不过是找她救急,没想到她会答应,也没想到效果会那么好。 宋柳伊没想过以这种方式挣钱,但世事往往因缘际会,这一切还得从教学楼下的那群猫讲起。 从在去教室的路上,从宿舍出发,总能遇见那几只猫咪,天气晴朗时,更是常见到男女学生围着它们嬉戏玩耍。 上周,校内发生了一起猫抓伤人的事件,受害者进了医院。家长得知后大为震怒,专程来校要求清除猫咪,严禁校园内再有猫狗出没,他们说要坚决保护孩子免受伤害。 学校担心事态扩大,便应允了家长,承诺会妥善处理。 那天放学后,宋柳伊在教室磨了许久才下楼,步入小径时,一眼便瞧见一个女生蹲在地上,头上还顶着黑色斜挎包,宋柳伊走近她,将透明的伞也一同遮挡在她身上。 “下雨了。”宋柳伊注意到她包里鼓起的轮廓。 李洋菲意识到有人靠近,没想到是同班却鲜交流的的宋柳伊:“没事,我周末也住校。” 李洋菲把包搂在怀中,改为单脚蹲着,右膝微弯,表示着她的不排斥,她望着被铁丝网圈住的猫咪,略带不满地说:“是他们自己凑过去摸的。” 她缓缓抬头看向宋柳伊:“难道不是他们自己主动逗弄的吗?不是吗?” 李洋菲继续说道:“其实这时候猫会发情,我以前和好多人挤在一个破烂大院的时候,半夜楼下的猫就会叫,声音特别刺耳,像婴儿的惨叫,大半夜听着还挺可怕,不过,这种下雨的冷天就不会有任何声音,雨落在铁棚上像是变奏曲,会响一整晚。” 下位者最大的谬误,便是误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序的规则之中。 那些被庄严、神圣地镌刻在红色封面里的文字与法则,实际上不过是特定场合下人们炫耀的道具,人们总以为掌握了文明的语言,自己也就变得文明了。 她叹了口气,像要倒下一样地站直身,抖了抖腿。 “走吧。” 宋柳伊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盯着树下的猫,几秒钟后迈开了腿。 两人一起走下坡,李洋菲透过透明的伞,看到了一片朦胧而斑驳的天地。雨水从树上落下,模糊了她的视线,雨滴沿着伞檐滑落,也划破了绿色的天幕。她注意到宋柳伊立于浓密黑发旁的白皙耳朵,犹如黑夜中绽放的白玫瑰,美丽动人。 忽然间意上心头,在即将走到下坡口时,李洋菲拉住了她:“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本来接了一个拍广告的任务,但是我找的人突然有事来不了了,所以我想请你跟我去。我知道你不缺钱,我......” “可以,我跟你去。” 宋柳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可能是时隔好久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尊重的冒犯,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丝悸动。 从先前的仰视变为了微微的俯视,与她第二次直白的对视,李洋菲又被惊艳了,她当下就知会到了什么是语文课上老师说的“不可方物的美”。 那天过后,学校果然没再出现猫的身影,一场场冬雨冲刷了它们存在的气味和暧昧的叫声。 然而,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却被雨水渗透进了土壤以及更深的土层之中。那些暧昧的叫声化作了报复的血痕,刻印在肌肤之上,在深夜时分如同猫爪般不断挠动,千丝万缕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希望和期盼都悬挂在湿漉漉的树枝上,那棵直立的树仿佛成了它们最后的安息之地。 车内。 “我先说好啊,等下回去我就要睡觉的,已经困得不行了。” 宋柳伊没指望得到回应,说完便直接睡去。 没睡多久,她就被叫醒了,随后抱着一大袋东西走在唐楚楚身后。 她对房子没有什么概念,只能以住了好多年的家作为参考,这个新家无疑可以称得上是“大房子”。 眼前的景象令她震撼,到处都贴满了红彤彤的“喜”字,既喜庆又不失条理,一进门就能看到父亲画的神仙菩萨画像,庄重、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大大小小的物件琳琅满目,摆放得错落有致,就连那些原本木讷的绿植也融入了这个精心布置的空间里,宋柳伊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幅既华美又不失格调的画卷。 “妈,我觉得你真可以去婚庆公司上班。” 唐楚楚故作呵斥:“你再乱说试试,赶紧把东西拿过来。” 宋柳伊习惯了母亲的心口不一的态度,这是心理学家的研究范本。 经过几个小时的纯粹劳动,又在临走前打扫了好几遍才停手,宋柳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执着于一尘不染,她又困又累,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背影,知道她远比自己做的多得多,不禁感到更加乏累。 除开体力上的疲倦,宋柳伊心中总含有一丝莫名的烦躁:这样的无妄的劳作!她在心中暗想,自己定不会再踏进这座房子。 姐姐好 她们是在外面吃了云吞面才回家的,宋母没想到宋景铭会先行到家,这下反而是她们被迎接。 宋柳伊走在后面负责关门,一转身就看见母亲抱着宋景铭嘘寒问暖的画面。 宋柳伊目不转睛,一时间呼吸都变得战战兢兢,她轻轻扶着门把手,身体僵直站在原地,眼神似有似无的紧锁在宋景铭的脸上,像是在寻找昔日的痕迹:你好像有些变了,你也是。 他们隔着他人对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逼仄涌起,直到要喘不过气,她在眼睛泛酸发痛之前豁出一个口子: “哥。” “好久不见。” 她低下头换鞋,长发随之散落,温暖的围巾将她裹住,热意让她几乎忽略了周围的一切,直到母亲一把拽她到人前,她才匆忙把头发拂到耳后,略红肿的手稍显迟钝,显出脸庞,本能地喊道:“姐姐好”。 “叫什么姐姐好?你该喊嫂子。” 唐楚楚立刻纠正她,又满脸笑容地对齐雨萱解释:“我们这边是这样子的啊,对于兄长的另一半也会叫‘姐姐’。” “知道了——” “嫂子好。” 在场几人中,唐楚楚的反应无不表露出她更加在乎这个称呼。 眼前的这个人,长相温婉,气质柔和,看起来像是个刚上大学的学生,也不像是母亲口中的北方人,这与她的认知大相径庭,她还不太能将她与“嫂子”这样的角色作等,但又怕造成误会,当下就知错般地改了口。 齐雨萱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要紧,年龄上本来也是叫姐姐的。” “好了好了,别站着了,你爸呢?我本来还让他去接你们的,没想到你们先回来了。” “阿嚏——”宋柳伊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抢先对唐楚楚说了一句就上楼去了。 回来路上冷热交替,她脸上早就泛起红晕,白嫩的肌肤如同点了嫣红的糯米糍,如绛红滋润,霞光映照,而头发和围巾胡乱交错着,更像是一个宿醉未醒的人。 宋景铭看着她,觉得这倒是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 唐楚楚收回视线,又笑对二人:“不用管她,我们过去坐。” 宋柳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玩着手机,迷迷糊糊没睡多久就被叫醒了。 她坐在唐楚楚的旁边,与宋景铭座位相对,她不怎么想抬头,专心地吃着眼前的白灼虾,完全当作是自己的垄断食品。 “诶,你不是不能吃虾吗?”她突然与宋景铭对视,又转头在两人之间:“妈说的。” 齐雨萱补充道:“噢,是我让景明帮我......” “害,怪我。”宋母拍了拍额头,又把碗端起方便让她夹。 宋柳伊尴尬地收回筷子。 齐雨萱大方笑谈:“以前就听景明说过,阿姨的虾做得特别好吃,可惜他不能吃,我就说要来帮他尝尝。” “哪里哦,这虾我经常做的,做法也很简单,也就他妹妹爱吃,来,你多夹一点。” 宋柳伊本就不怎么饿,硬撑了半个小时后,借机回了房间。 晚上快九点时,听到敲门声响起,宋柳伊还趴在床上玩手机,开门一看,她明显一惊:“嫂子好。” “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能进去坐坐吗?” “啊?我房间很乱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宋柳伊只好邀请她一起坐在床边,在交换了基本信息后,她们还互相加上了微信。 “你的头像好可爱啊,是你养的吗?” “不是,是我们学校里面的猫。”宋柳伊的头像是她偷偷拍的,一直保存在手机里。 紧接着齐雨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笑容甜美地递给她:“初次见面,这个礼物送给你。” 宋柳伊想都没想就直接推谢,她实在不喜欢欠人人情。 齐雨萱又把盒子打开,问:“你不喜欢吗?我专门问过你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他说不需要给你送礼,哼,你说有这样当哥哥的吗?我说我是一定要送的,然后我就挑了这个,我想女孩子应该都会喜欢blingbling的东西吧。” 这是一条手链,由银色金属链条和闪亮水晶石组成,水晶镶嵌在精致的银色底座上,展现出光泽,链条设计简洁而高贵,细腻的纹路铺展出来,仿佛在细语着别样的优雅。 齐雨萱晃了晃手机,打断了她的纠结。 “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不开心啦,我们可是刚加上好友呢。” “好吧,谢谢嫂子。” 宋柳伊坐到书桌前,在灯下细细端详手链,美丽之物,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 她拉开里层的抽屉,里面摆满了各种礼物,项链、珍珠耳环、镯子、戒指......太多了,这些本该发光的东西此刻却静静地躺在不见光明的木箱之中。 她把手链也关了进去,她不是一个重物欲的人,她在努力避及与这个世界的奢华。 新的一周,雨终于停了,周三的体育课也如约而至,放学后,宋柳伊几乎是第一个出校门的人,母亲的催促让她刻不容缓,她打车来到约定好的饭店。 一大家子人,唐楚楚带着她喊了个遍。 齐雨萱的父母亲早年离异,母亲带着她远嫁海外,为了见证女儿的婚礼,也提前飞了回来,另外宋柳伊自家的叔叔婶婶也都在场。 “景明啊,怎么突然要这时候办婚礼啊?”不知谁问道。 宋母积极回应:“我去找人算过了,他们就适合早点结婚,12月也是好月份,而且我们这天气好,来的时候路边开满了花,看着就适合办喜事。” “比起别地,我们这里一年四季都不算太冷,冬天树也是绿的,想看花公园里也到处都是......”宋柳伊捣着碗里的肉,下意识地回话。 “你懂什么?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结婚是为来年春天讨个好彩头。”唐楚楚说着给她一瞪眼。 宋柳伊意识到桌上的人都朝着她看,便坐直身,没再说话,暗自玩着手机。 欢声四起,热热闹闹的饭桌,宋柳伊听起来却像餐具在打架的洪潮。 唐楚楚刚夹一块芋头到嘴边,宋柳伊就凑上去:“妈,我得要回学校了,老师说...” 坐在右手边的姨妈听后发问:“这么快就要回学校了吗?伊伊。” “嗯嗯,学校突然有点事情。” 宋景铭插进话:“妈,要不我送她回学校去。” 唐楚楚看他一眼,边用纸擦手:“不用了,我送她。” “那打包一点菜带走吧。” “诶,这个可以。”宋柳伊指着面前的虾饺说。 宋柳伊说完离席结语,在一众亲戚的瞩目下,演着步子离开了。 唐楚楚不免抱怨:“你说说你,多扫兴,全家都按着你的时间来了,才吃了多久?” “你以为我很想来参加什么家庭聚餐吗?而且是因为今天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才选的今天。” 她靠前坐着,声音大了起来:“实在不行,那你给我请假啊。” 她可一点不想在学校呆着。 “老实坐好。” “老实坐好”,宋柳伊动着嘴皮子学她说话。 唐楚楚不急不慢,当着她的面,服下一颗药,她不需要饮用水,这动作她已重复数遍。 车开得比平时要慢,宋柳伊看着窗外发呆,在一个左转弯后听见声音传过来。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了你哥结婚的事前前后后有多忙,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你这个当妹妹的也要好好配合。” 语顿,又言:“妈妈看到你比以前努力,妈妈要表扬你,你这段时间表现都挺好,挺乖的,下次有什么想要的,我都给你买。” 适当的夸奖会是一种好的安慰,这是她从心理医生那学来的。 宋柳伊看着窗外觉得没劲极了,她差一点以为她们是正常的。 奖惩机制是为了制定规则,规范边界,但最重要的是确立绝对的权力。 而现实要比脑海中升腾起来的幻象更富有真实感,她感到她所有想象顷刻化为灰烬,一缕阳光照射进她的眼睛,刺痛得她合上了眼皮。 快下车的时候,唐楚楚扭回头对她说:“好啦,出来没多久又要进去学校了,老师说的话,说过什么话,一定要好好记住,也要好好照做,听到了吗?” 宋柳伊看她一眼,但没说话,唐楚楚每次冷不丁摆出那副神情看人就很可怕,她拿起书包就要下车,可车门被锁住了。 唐楚楚耐心地又问一遍:“听到了吗?” “听到了。” “伊伊真乖。” 唐楚楚向后靠过去,笑着虚摸她的头:“好啦,快去吧,别让你们老师等。” 宋柳伊感到一阵恶寒,推开车门快速逃离了。 是的,她小时候也经常叫她唐老师。 白色婚礼 宋柳伊在学校跑步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哥哥结婚,原本分配给她的任务也不得不交给了别的人,她只需把自己打扮得体,人出现在宴会,然后坐在台下好好当一个观众即可。 天公作美,天空放晴,风云卷起更多绿意。 双方家庭的父母亲戚都穿上了隆重的礼服,礼堂前排的长椅散发出淡淡的怪味道,灵敏的人才能闻到这点掩盖了春日气息的崭新东西的气味。 宋柳伊穿了一件纯白色高领打底衫,外面套了一件淡雅浅蓝的丝绸长裙,秀发轻轻低挽,露出来一张清透的脸,这身打扮显得她别有一番气质。 室内温度宜人,她把呢子大衣搭放在椅背上,转头望着那些穿梭忙碌的身影,人们相互问好、拥抱、交谈,陆续落座。各桌摆放的椅子安置了数不清的婚礼见证者。 她和小姨一家坐在一块,主要帮忙照看好动的小表弟。 主持人开始了婚礼的开场致词,宋景铭随着主持人的信号,从休息室中走出来,伴郎们陪同着他,来到舞台一侧的台阶旁站定。那信号意味着宋景铭即将能看见新娘和她的父亲,不过他们还会有一点时间商讨和准备。 与此同时,各位伴娘也已如春日的花一般簇拥成团,她们准备迎接这个特殊时刻。 在这个不可避免地等待期间,新郎要独自面对众目睽睽,以示自己的迫切心情,他穿着一套完美剪裁的西装,微笑着站在礼堂中间,顺从地注视着前方,宋景铭依着指示履行了这套流程。 齐父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爱与不舍,他的脸上洋溢着复杂的微笑。新娘身着一袭华丽的婚纱,白色的婚纱如雪般纯洁而迷人,聚光灯打在她身上,简直神仙下凡。 宋景铭依旧站在台上一侧,依旧有时间一个一个审视台下的熟悉和那些不熟悉的脸,女人们因为感动而眼含泪光,男人们则因为兴奋伸头张望的大动作而把口袋里的烟挤掉在地上,而在另一端,他的新娘正踱步向他走来。 伴随着进行曲的前奏,新郎接过岳父的手,牵着新娘微笑着走向婚礼的中心,铺满鲜花的红毯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像一条美好生活的道路指南,他们微笑、点头,向亲朋好友致意。 宋柳伊看着似电影场景的画面想:哥哥姐姐总是最相配。 “在这里办喜宴还挺不错的啊,就是贵了点。”宋柳伊偷听着八卦,“我听说啊,宋景铭这次回来就留在这里工作了,他妈说他放弃了国外的工作邀约,回来和他朋友合开事务所呢。” “那啥,你们谁加他联系方式了,赶紧给我推一推呀,以后有什么事就可以......” “诶,怎么还有人好端端的上赶着找律师的呢。” “你懂什么,我这叫以防万一,积累人脉。啧,你看看这新郎怎么脸是笑的,却给人感觉这婚礼跟他无关一样啊?” “可别乱说,他不是律师么,大概是严肃惯了,笑得不自然。” ...... 在嘈杂的人声中,宋景铭望向宋柳伊,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而宋柳伊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眼神交汇,彼此的心思难以捉摸。 真难看,这笑。 但随即,宋柳伊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无意间撞见秘密的偷窥者,于是她慌忙移开视线,就像火车沿着既定轨道疾驰,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唐楚楚——她正静静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宋柳伊心中升起一股可怜可恨之意,为一位出现在自己辛苦养育大的孩子婚礼上的千千万万中的母亲?还是为自己,她不知道,她还没想明白,她不是个会自怜的人。 她的目光在母亲背影盘桓,就连小表弟要吵着出去玩也没听见,直到尖锐的叫声响起,才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好好好,我带你出去玩。”宋柳伊转头对小姨说明情况,她燥闷的心也需要透一口气。 长辈致词、致谢、宣誓、交换戒指、亲吻、拥抱......礼堂内紧密地实施着每一个步骤,婚礼正是因为这些流程才像一场盛宴。 宋柳伊带他到不远处的小广场,正好有儿童区,她付了钱,把他扔进他想要的游戏乐园,自己则拿着他的水瓶独坐在石凳上。 礼堂内亮得人发晕,来到外面才觉得真正把眼睛睁开,她感到心脏又跳动如常了,孩童的音乐、花坛里的翠芦莉、云朵般渐渐吹开的风解开她难以言表的陌生和空洞。 她想到白色,白色代表着想象力,白色是圣洁,可以覆盖所有丑陋和错误,重新开启无限可能,她以为,她可以像宋景铭一样,把自己放进亮堂堂的灭菌室,紫外线灯、消毒剂都是除菌的好技术。 现在,她不想承担损坏免疫系统和增加心理过敏的风险,她不想要白色,而是改为对潮湿的颜料有期待。 宋柳伊整理好被风吹乱的碎发,打开手机,用僵硬的手指给李洋菲发消息,她问她还需不需要她拍广告。 “!等我一会儿,我们电话聊。”对面几乎是秒回。 在此之前,宋柳伊已经躺平,决定得过且过,上一天学算一天,保持这现有的成绩,只要坚持到高考,只要高考完就好了,强迫自己相信似的——18岁以后就好了。 她没有大的想法,想得最多的就是报一个离家最远的大学,这样就自由了。 应该就自由了吧。 宋柳伊为自己的轻松想法发笑,但说不定计划越简单越容易实现。 站在风中,她一直思考着。 她晓得母亲早也已为她做好了理想规划,虽没有明说,但她看得出来,无非是:努力学习,尽量提高数学成绩,尽量往好的师范大学考,大学毕业后当个老师,很有可能是英语老师,最好找一个同是老师的人结婚,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当时的她,不知道宋景铭已经结婚了,也还不知道他要回来工作,更加没想过自己今天就坐在他的婚礼现场。 小姨给她发消息,说快要吃饭了,宋柳伊拿冰淇淋骗着小表弟从海绵球堆里出来,刚好碰到在外抽烟的姨父,她直接把人塞给了他,一溜烟的跑走了。 “你要去哪?要准备吃饭了。” 宋柳伊没有回头,举着手机挥手,大声地喊:“我有点事,不用管我。” 宋柳伊回到家换了一套衣服,李洋菲主动和她达成了战略合作,她现在要前往拍摄地点找她。 宋柳伊对上次拍摄感觉并不好,她平时不怎么化妆,最多也就打个底、涂个口红,她的脸很敏感,多数化妆品她都难以适应,而拍摄不仅要画全妆,还有强劲刺眼的打光,再加上那天回家晚了又被母亲训斥,总之,那不算是一次好的开始。 李洋菲还是对她说,有拍摄行程基本上会安排在周末,一定不会耽误她的学习,宋柳伊笑李洋菲不知道,学习对她而言根本没她想得那么重要。 这次的任务是扮演一个游戏人物,拍摄一则和咖啡品牌联名的广告。 宋柳伊换上新装,做好妆发,站在景中的她看起来美得不太真切,她有着纯净如初春映融雪的洁白,碧绿地,像湖泊深邃的眼眸,金灿灿,如阳光洒落麦田那般,还有湛蓝华丽而神秘的水晶之箭,蕾丝、花边,有亮片和少女面颊的娇艳。 灯光聚焦于宋柳伊,她面对镜头做起反应,手中的箭翎由光芒盈盈的晶体构成,随着动作变换,在空气中流光溢彩,箭头是由宝蓝色宝石雕刻而成,曼妙扭动的身姿一如挥动镶嵌在碧蓝夜空的星辰画像。 即便宋柳伊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她那副绝美容颜也足以俘人芳心,赢得他人的信赖。更何况,她身姿柔美轻盈,即便是身着夏装悠然品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也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诧异 拍摄过程异常顺利,旁观的人不约而同地拍掌,这也是代表着工作的结束 李洋菲来到宋柳伊旁边,蹲下对她说:“辛苦啦,你做得特别好,很漂亮。” “今天也多谢你。”宋柳伊和她同样充满感激。 与他们道别后走出门,天已经暗了,白日里摇摆不定的树此刻变得安顺,漫步在街道上,风轻飘飘地吹过,带来丝丝惬意,宋柳伊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柔软的绒毛,悠然漂浮在深深浅浅的夜色中。 坚不可摧的青春并没有令少女显得迟钝,单单是直白,一个更亮、更暗、更清澈、更浑浊、更稀薄、更浓稠、更干燥、更湿润的她。 顿悟和宿命一样是一个诅咒,可怕的是这种诅咒也需要怀有巨大的勇气,宋柳伊为自己生出一回这勇气。 体会到沉重的认知和负担让人不得不直面人生的无常和不可预测,这也是一种诅咒,因为看到自己的自由意志与现实命运的相对立,但同时又深知这才是真正引导他们寻求拯救和解脱的道路。 她少有的没有听音乐,单是徒步都变得具有某些意味。 唐楚楚站在门口,宋柳伊停下了脚步,整个人动弹不得,仿佛一条蛇挡住了前路,陌生感使她恍若烂柯之人,多年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家可归,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该说怎样的语言,只由得身体操控着,移动双腿走向前,她轻轻地抱住母亲,眼睛里还带着震颤。 唐楚楚亦没说话,缓慢抬起手回抱她。 数学补习 周六,数学补习如约而至。 “…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宋景铭和唐楚楚说完话走来,宋柳伊没头没尾地听这到一句。 她疑惑抬头,将他打量了一番,这就是新婚之人的模样吗?宋景明穿了一件灰色卫衣,搭配整套休闲装,外套大概放在了楼下。 宋柳伊仍穿着夏天的薄睡裙,一大早被唤醒,她就先打开了房间的空调,吃完早餐后,室内的温度已升至20多度,甚至有些微热,宋景铭一进门便感受到了这股暖意。 他拿起遥控器,直接把空调关了。 “你干嘛?等下会很冷的!” 宋景铭站在从隔壁搬过来的褐色桃木椅子旁:“冬天再冷也少开,觉得冷就穿衣服。” 宋柳伊起身,蚕丝布料瞬间散开,她费力地找出衣服披在肩上,随即肌肤遮住了肌肤和裙子。 “妈说你最近都还挺乖的。” 她拉住椅背,感到莫名其妙:“噢。” 坐下后,她又算起了账,“我一没钱二没权的,我要活着的呀。” “你很缺钱吗?” “钱嘛,我缺也缺,不缺也缺。”她伸出手,以狡黠的笑面对他:“那么哥哥你要资助我一点吗?” 宋景铭望着她的手心反问:“怎么资助?” “当然是微、信啦。”宋柳伊声音渐弱,她想起自己和他并不是好友。 宋柳伊收回手,“哥,你手机号码是多少呀?” 宋景铭冷淡的吐出两个字:“没变。” “可是我不记得了。”宋柳伊一脸无辜。 宋景铭未置可否,直到有脚步声传来,他才开口:“把书给我。” “你哪里不会?”宋景明翻开她的学习资料。 “我都不会。” “那你根据试卷上的错题,按照难易程度排一下序。” 果然不让人意外,除了最基础的题目,她全标上了等号。 也是,如果能感知到难易程度,也不会一点都做不对。 他只好一种题型一种题型地给她讲解,讲一题做一题,或者讲两题做一题,这样下来,反倒像是他来复习数学知识,准备再参加高考一样。 宋景铭给她批改,前面步骤是对的,但写到中途又套用错了公式,红色笔墨毫不犹豫地圈出错误部分,十分醒目。 “不是说懂了吗?”他随口一问。 “我是说懂了,但其实没懂,我看你做的时候,我以为我懂了,结果还是错的,所以我应该是没、懂?” 看着她一本正经,小嘴一张一合地还在说些什么,他或许太久没有体验这样的对话了,以至于忘了他的妹妹对他有多野蛮。 即便是长久的分离,也无法改变他们两人之间的气场。宋景铭下意识地笑出声。 宋柳伊却以为他在嘲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愤怒地说:“全世界都可以拿数学嘲笑我,就你不能。” 肩上披挂的衣服滑落在地,她的睡衣宽松,里面又没穿衣服,胸前空荡荡的总觉得有冷空气侵入,还有一阵凉意攀上她赤裸的手臂。 宋景铭不知所措,生硬地移开视线。 她急忙弯腰捡衣服,自认为率先弯了腰,有点像是被他抓住了小辫子的意味。 宋柳伊感到羞愧,她面红耳赤,刻意以居高临下之姿瞪着他。 她为什么感到气愤?她和宋景铭同父同母,但只有他一个人继承了聪明的基因。小时候,无论她多努力,都比不上这个哥哥,还要被拿来作比较。 大人们完全不知道他们的随口玩笑给她造成了多大伤害,人不是一下子就失望的,她也是一步一步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他总是和一座山一样立在她面前,后来她放弃翻越这座山了,也决心用另一面来面对世界。在她心里,宋景铭是个既得利益者,他永远是全世界最没资格嘲笑她的那一个。 唐楚楚守在隔壁,一听见动静就推门而入,看见宋柳伊涨红了脸和宋景铭对峙的情景,“哎哟哟,这又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吵架?” “妈,是我的问题。”宋景铭回应她。 “怎么可能是你的问题呢?指定是她的倔驴脾气又犯了,从小做......” 他强硬打断:“妈,真是我的问题。” “啊?这,那你好好教啊,才第一天急什么呢,心平气和一点,我去给你们切点水果去。” 宋柳伊冲上来的情绪被贸然闯进的母亲打乱了,她总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因为解不出正确答案或是因为哥哥的嘲笑使她自尊心作祟而发气了。 休息五分钟后,宋景铭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给她讲解,他讲得更加细致了,甚至连高一的知识也多次帮她细细回顾。 宋柳伊其实不是听不懂,而是数学公式在她脑海里形成不了记忆,别人可以根据数学记忆推演更难的题、更深的逻辑,她却还在根据断断续续的碎片在草稿纸上默写公式、企图回忆相似的题目,这种无力感使她厌烦。 唐楚楚端着切好的雪梨再走进门,看似又是另一幅温馨景象了,女儿低头写题,儿子则是靠在椅子上看她做的笔记,她放下水果后也没走,直接坐在床边默默看着两人。 在饭桌上不声不响解决完午饭后,宋柳伊主动为宋景铭洗了草莓,坐到他旁边,选了一颗又大又红的递给他:“哥,请吃草莓。” 宋景铭歪头打量她,在不言语之中接下了草莓。 “说吧,什么事。” 宋柳伊十分满意,露出笑颜:“嘿嘿,就是我这周数学考的不太好,你能帮我签个名吗?” “有多不好?” 宋柳伊在手上比了个六。 “你考六十分?” “嘶,你小声一点!”她紧皱眉头,把食指放嘴唇上。 既然是求人,她做出哀求的表情:“就是比上次退步了一点点嘛,寻找真理的过程是螺旋性上升的,我的数学成绩也是嘛,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我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好好学习,重新做人。”说着说着,眼神坚定得像要宣誓一般。 宋景铭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神不定,像在犹豫。 片刻后,宋柳伊注视的嘴唇终于打开,“我答应帮你签,你先做完这张。” “好嘞。”宋柳伊喜笑颜开,充满干劲地接过任务,抓起几颗草莓就往嘴里塞。 宋柳伊写题很慢,宋景铭看完了大半本书她才拿给他看。 审阅时,他的电话响了。 “嗯嗯,你说。”宋景铭对着电话那头讲。 宋柳伊把黑笔换下他手上的红笔,从身后拿出试卷铺放到桌上,用手指圈出一个白净的地方,模仿写字的动作,示意让他签字。 宋景铭直直地看着她,试卷上留下他的签名,宋柳伊从头到尾保持着一张笑脸。 时间过得很快,窗外日光弹指之间。 临走前,宋柳伊拦住了他,对他抱拳:“哥,我祝你新婚快乐,早生贵子,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宋景铭抓住她的小臂:“又想干嘛?” 宋柳伊不管不顾:“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年都提前拜上了…… 宋景铭想起了她的用意:“把手机给我。” “哥,你要给我封红包吗?”她贼兮兮地把提前打开的收款码亮给他。 宋景铭沉着脸给她转了一千块。 “谢谢哥,明天见哟。”她站在门口弯着眼欢送他。 暮色中,宋景铭坐在车里,点燃了一根烟。他的眼神阴晦如暗流,在黑夜的背景下,愈发难以捉摸,抽烟的手搭在车窗上,烟雾从他嘴里散出,使他面容更加难以揣测。 光源在那端,他看着二楼亮起灯的房间,眸光加深,她多么熟悉地变回几年前的模样,她多么熟练、聪明地利用他们之间的气场,比做数学题目有天分多了。 撒谎 周日清晨,敲门声骤然响起。 宋柳伊从床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只见身着正装的宋景铭赫然站在门外,他穿着棉拖,手里还提着包。 宋柳伊莫名恐慌,抑制住想关门的冲动,问他:“哥,你怎么穿这一身来了?” 宋景铭昨天回家后,换了一身衣服又出门办事,直接在办公室留宿了一晚。 “我今天有事情要处理,你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哦,好。那你先坐吧。”宋柳伊收回目光,开始有了对他是一名职场人士的实感。 宋柳伊下楼寻找唐楚楚,呼唤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果然她已经出门去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发现宋景铭正在摆弄电脑,她悄悄地爬回床,打算继续睡觉。 “今天没有任务吗?” “哥,现在才八点钟,我七点半就被叫醒了,你就让我先睡半小时吧,我要困死了。” 宋景铭坐在她昨天坐的位置,细扫了她的桌面,和以前相比,最大的变化就是增添了一个书架,上面的书错乱堆放,从初高中必背古诗词到以前唐楚楚给她买的四大名着都位列其中。 半小时又半小时,宋柳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但还是赖在床上不想动。 她背靠两个枕头,双腿屈起,翻出书包里的英语周报放在大腿上,拿着笔圈圈画画。 根本就睁不开眼啊啊啊啊.......她只想睡觉...... 在温暖的被子里写作业,无异置身于早上第一节的语文课,她才看了几行字,困意又袭来,大半个身子都陷入了床被中。 坐在桌前的宋景铭却精神抖擞,她眯着眼偷偷观察,试图从他侧脸的细微表情捕捉到什么,比如他今天心情怎么样,心情还不错的话,会不会让自己如愿。 算了,谁能从他这位哥哥加上是律师的脸上看出什么也算是厉害,不过,她有了一个别的主意。 宋柳伊穿上衣服,跳下床,往他身边靠近。 “哥,你能帮我做英语试卷吗?” “你觉得呢?” 她十分理所当然,“我觉得很可以,你英语好,一定很快就能做完。” 宋景铭抬眸:“我英语再好你也得自己写。” 稍刻又言,“你的英语不是一向都还不错?” 然而,此时她人已不在房间。 “那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啊?”宋柳伊携来椅子直接坐在他旁边,“这句话也给我分析一下。” ? 宋景铭没看向单词,目光紧紧盯着她。 “不想去搜索,问你比较快嘛,你又不帮我写。” “地址和演讲、演说。” “哦。”宋柳伊看出应该不是寻常意思。 “那这个呢?”她一手写,一手指着问。 “掌控。” “移植。” “最终地,彻底地。” ...... 宋柳伊每周周日下午都是需要返校的,学校规定要上晚自习。 她收拾了一番,在出门前给唐楚楚打电话,说有事要提前去学校,唐楚楚让宋景铭送她去,她以宋景铭太累了要补觉为由结束了对话。 宋景铭靠在墙边,“你这是要去学校的样子吗?” 宋柳伊精心打扮,任谁看都不是要去学校的,更何况学校要求必须穿校服。 “我朋友生日,我要去和她吃饭。”她随口编了个谎。 一个恶人杀死另一个恶人就是正义,一个谎话圆另一个谎话就是诚实,这对她来说,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由于堵车,宋柳伊差点迟到,李洋菲在路口接到她,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问她:“你没告诉你家里人吗?” “没有,他们知道了大概也不让我做的。” “好吧。我们快进去。” 李洋菲专门在社交软件上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主要是她来经营,用来发布宋柳伊的照片,相当于是打广告,吸引更多人关注,获取更多流量。 李洋菲安排了写真,请了摄影师和化妆师,服装则是宋柳伊自己的搭配。 一顿忙活过后,她们需要赶在晚自习前回到学校。 途中,宋柳伊对李洋菲说:“我大概这个星期要转去美术班了,但我们还是不变,我们微信联系。” “什么?真的吗?你妈不是不让你去学画画?” “是真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去求年级主任,他说让我家里人写一份承诺书,然后我找我哥签字了。” “哇,宋柳伊,你现在在我心中简直是个侠女,你太厉害了。” “哈哈哈,没这么夸张吧。” “绝对有!”李洋菲对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宋柳伊抓住她的手,和她笑成一团。 宋柳伊拿着承诺书,这是她下午出门去打印的。 “本人为宋柳伊的监护人,特此向学校申请从高二3班转到美术班......一切后果由本人承担。 监护人:宋景铭 申请人:宋柳伊” 她看着两人并列在一起的名字,像是一场等待已久的仪式。作为兄妹,他们的名字会常常被放在一起,这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可这时在她眼里,却变成了某种命定的、根本性的东西,“兄妹”这两个字弱化了世界的空间感,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要拼尽全力。 李洋菲要回宿舍放东西,宋柳伊看了看手表,赶着时间的话还来得及。 一个刚打完篮球的男生走在她前面,不断传来咚咚咚的球砸地的声音。 啊——呀—— 不同嗓音、不同声调的叫喊混合在了一起。 几个男生一看,糟了,他们赶紧向前扶人。 在楼梯间传球,害得女生撞到男生又撞倒了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手上还拿着一杯刚接的开水,最坏情况的连环事故出现了,滚烫的水泼了出去,年级主任在那痛得不作声。 “同学,你没事吧?”宋柳伊被扶起来。 男人循声望去,看着她被地板擦红的手臂,“宋柳伊,怎么回事?” 宋柳伊则是看向他的手。 “杨老师,赶紧去医务室吧!我们俩扶你过去。” 男人的手臂皮肤已经红肿得不像话,主要是面积有点大,稍稍一动手就剧痛无比,他大大咧咧地骂了起来,他记得自己先是被一颗球击中了... “你们几个男生给我站好,吃饱了没事干啊,啊?在楼梯间打打闹闹,这里是用来给你们打球的吗?” 可怜的篮球被弹下了楼,幸好没有砸到别人,不然得背负上更多的罪名。 “你们哪个班的?班主任叫什么?”一位男生刚捡完球,气喘吁吁赶到,乖巧的排在一旁。 这场面显然与宋柳伊无关,她忍着脚痛走进教室。 第二节晚自习刚开始不久,年级主任巡察到他们班,这位四十多岁的男性语文老师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面容消瘦,两颊凹陷入骨,一幅到哪里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给人留下人如其名的印象——杨齐严,齐整而严肃。 此刻,他站在教室门口,双手背在身后。为了不妨碍到伤口,可以想象他的右手一定是小心翼翼地朝外摆放的,上面或许涂抹了治疗烫伤的红霉素软膏之类的药膏。尽管他的表情与平时无异,但若有人从后面靠近,他必定会保持距离,再义正言辞地警告对方,不要靠得太近。 他的手臂内侧遭受了严重的烫伤,原本松弛的皮肤鼓起了水泡,组织液渗出了表层。那些皮肤松弛得异常,这一定不是自然衰老的迹象,更像是重病后暴瘦的结果。对于他这样的皮肤来说,长出水泡或许并不算什么,但靠近手臂背部的那块烫伤,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恶作剧时甩上的鼻涕,只不过那剧烈的痛楚会不时地让他想起那些顽劣的学生。 他也许并没有在看着宋柳伊,但这不重要,她坐在后排,眼神里充满了什么就是什么,毫不收敛。 被抓包 冷空气稍稍减弱,可即使天气预报不准确,它仍是最可信的,人们却自作聪明地褪下了肥厚的衣物。 真到了转变身份的时候,宋柳伊心中难免有些茫然,这是她给自己找出的答案——不掀开重压的石块,便永远不得天日。 宋柳伊把最后一本书放入塑料箱,坐在座位喝水,目光空洞的望向远处。 前几排的黄薇意外的扭头看她,两人的眼神交汇,相视一笑,像是最初的遇见,又似在无声地道别。 从初中三年起,她们便一直同班,做过同桌,一起报了同一所学校,又被分到同一个班、同一个宿舍。人生能有多少个这样的缘分?无论怎样的分别都值得铭记。 她如愿换了新的称号,是学校文化生口中不学无术、轻松自在的“艺术生”了。 “大家好,我是从高二3班转过来的宋柳伊,请大家多多关照。” 自我介绍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在老师的指引下,宋柳伊来到了第三组最后一张单独的课桌旁。这张桌子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与她的处境颇为契合。 和以前的课表相比,美术生的课表少了些文化课,换成了素描、色彩和速写这类科目。 课间,新的班主任任芳找她谈话,她先是宽慰她,说虽然离高二上学期结束就还有一个多月,但这个时候转读美术也不算晚,反而是黄金时段。 随后,她话锋一转,“美术基础重要,集训也重要,文化成绩同样很重要。虽然你落下了之前的素描、色彩的基础学习,但是你文化成绩还是很不错的,要继续保持。接下来呢,你要在课上和周末多花费时间和精力补上基础,平时也要注意审美积累。” “离艺考还有一年的时间,后面怎么安排的,你有事先了解过吗?” “嗯,了解过的。” “好,记住,还是那句话,不懂的要多问班上的老师和同学,你现在需要比别人更加多的努力和进步,知道了么?” “知道了,谢谢老师。” 宋柳伊之前就有调查过,高二美术生要做好艺考规划,确立目标院校,筛找画室,进入集训等等。 马不停蹄的行程,她真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钱。 宋柳伊询问了坐在她前面的同学,画纸、颜料、画材、笔、画架、刮刀......她一股脑下单寄到学校。 宋柳伊是个很能适应新环境的人,没上过素描课的她并没有退怯,反而老师的表扬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这天赋也许是遗传了父亲,总之,她后悔没能早点转学美术。 几天下来,宋柳伊决定在学校附近租一个小单间,宿舍和教室不可能让她放置那么多东西,而且她需要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李洋菲告诉她,上次的咖啡联名广告效果还不错,他们想要在店里面再拍一组新的,周六放学,她们俩顶着大风一起去往咖啡店。 这家咖啡店不仅咖啡做得好,更以甜品和环境着称。店面虽不算大,但装饰充满艺术感。靠窗一排座位阳光充足,二楼环境更为幽雅,深受工作人士的喜爱,是当地一个较为成功的品牌。 楼下客人比较多,宋柳伊她们需要等待一会儿,刚好用来换服装和画妆,把脸洗干净,先涂上一层滋润的乳液,这是她一个敏感干皮必做的准备,经历过前几次,她已经很熟练。 按照流程,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要不是当事人约在咖啡店见面,宋景铭还不知道他的妹妹会扮作一个游戏人物贴画在宣传之处,初见时,他还愣了好一会。 谈完事情准备下楼,同行的人要返回去拿忘下的东西,宋景铭侧身回应她,楼梯下一片闪亮的光景映入眼帘,几个女孩坐在拍摄中心,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是宋柳伊没错。 她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打扮可爱的、精致灵敏的、闪闪惹人怜的公主娃娃。 宋景铭看得出神,他还没见过宋柳伊这一面。 “诶?宋律师,不走吗?” “噢,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好,早点回家啊,今晚可能会下雨的。” “嗯,再见。” 宋景铭粗略地看了一眼周围,下楼找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饮品,继而打开了电脑。 冷风扬起尘土,外面的树蠢蠢欲动,看来又是要变天了。 宋柳伊结束工作后也没走,她知道宋景铭发现了她,便故意和李洋菲坐在他对角桌吃甜点。 “柳伊,你看那个男的,怎么我感觉他在看着你啊?你们认识吗?” “他是我哥。”说着,宋柳伊将将小勺子插入巧克力蛋糕中,眼神专注而温柔。 “真的啊?你哥也太帅了吧!” 宋柳伊轻抿一口:“还好吧,也就长得比较端正。” “端正”,这是宋景铭以前在别人面前形容她的词语。如今,又从这个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如百合花的女子口中说出。 李洋菲的注意力又落回到眼前人上,有这样的妹妹,再有那样的哥哥,一点都不为奇怪,“你太谦虚了,诶,他好像坐已经在那好久了,怎么不来和你打个招呼?” “我们吵架了。” “啊,不会吧?”李洋菲偷偷看他,“他应该工作了吧,你们这么大了还会吵架吗?” 宋柳伊凑到李洋菲耳边,小声说:“哎,怎么办啊,你走了我怎么办,而且万一让他知道了是你带我来拍的广告,他连你一块收拾怎么办?” “哈哈,不会的吧。”李洋菲干笑,她想起她是背着家里人出来拍广告的。 看她信以为真的表情,宋柳伊不再逗她:“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的事,我逗你玩的啦。” 李洋菲没法放心,毕竟她见识过她妈妈的厉害。 宋柳伊停下晃悠的脚尖,材质较硬的皮靴硌得她有些发痛,她整个人静下来,专心地吃完最后几口蛋糕。 “李洋菲,你吃完想走就先走吧,我换衣服去了。” “好、好的。”李洋菲不敢抬头看,直接打包东西离开了。 宋柳伊换回常装,头发也披散下来。宋景铭仍坐在原位,认真地盯着电脑屏幕。 宋柳伊把书包扔靠在桌角,端着没喝完的卡布奇诺坐在他对面,她随意绑起头发,从书包翻出镜子和卸妆湿巾,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卸妆。 时间的流逝既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他们之间的较量。 宋景铭靠后坐,不动声色地看她。 桌子上一阵铃声响起,宋景铭顺手接通电话。 “景明,你妹妹和我说今天碰巧偶遇你了,你请她和她同学在外面吃东西啊,” “是的,妈。她现在和我在一块。” “也不早了,你们结束了吗?待会可能会下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回去了。” 挂完电话后,宋柳伊妆也卸完了妆,一张被蹂躏过的脸像是雨中残荷,旺盛的黑色长发落下,衬得画面又比残荷更要素净。 “哥,我好了,我们走吧。” 她此时的笑让人想起池水中的涟漪,一阵接一阵地泛漾。 夜色增添了几分凉意,宋柳伊抱紧自己,跟着宋景铭来到停车的位置,径直走向车后门。 “坐前面。” 谁都能命令她。 她自觉宽容大发,耐心十足:哥,我有点累了,想在后面睡会。” 他并没有理会她。 “真服了你们这些人。”宋柳伊在心里吐槽。 系好安全带,却不见有要开动车子的迹象,她也不催促他,自顾玩起手机。 “不准备和我说些什么吗?”宋景铭突然发问。 “不是都看见了吗?” “拿着我的签名做了什么?” “你早知道了?” “你觉得你能骗过我吗?”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问题好多,宋柳伊闭合了嘴巴,扭头朝窗外,完全不想和他交谈。 “宋柳伊,跟我说清楚。” 宋柳伊怒从心头:“宋景铭,你是我哥,不是我妈!” 说完,宋柳伊就要冲下车,她的手死死的被宋景铭拽住,车门也被锁死。 她甩回头,狠狠瞪他:“我要回家!” 宋景铭面露威严,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克制。 他放开她的手,重新正襟危坐,光影把他吞噬,又放出幽幽的声音,“我给你时间,是因为我选择信任你,这不代表你能忽悠我。” 宋柳伊看不清他的脸,车内静得可怕。 终于,雨滴砸在车顶,三三两两地快速变化着,像骑士在颅内追逐,迅速而变得均匀的滴答声敲击着车窗,层层水珠从空中飘洒而下,强烈的雨点像是特定场景中的特效,雨水把夜的城市映到地上,风、雨、光终于将世界塑造成一个狂飙的模样,而车内又是另一种温度,暖暖的,像是母亲的子宫,这是同父同母孩子的共感。 时光如水,把人和事又一并带回。 缘由 在文理科分班后,宋柳伊能够继续留在文科3班,这主要得益于唐楚楚的帮助。 从上高中开始,唐楚楚就为她设定了目标:巩固英语基础,提升数学能力。以其严谨的管理态度,是决不允许宋柳伊调离3班的。 为此,她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则,如放学后不得无故逗留、限制手机使用、仔细检查每一份作业并认真对待每一次考试......背书与做题,循环往复,用她的话来说,宋柳伊只需专注于学习,其他事情都不必操心,除非天塌地陷。 在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时,宋柳伊多说了一句“以后班里出黑板报可以来找我”,就被班主任推上了文艺委员的职位,负责掌管班里的宣传文艺活动。 宋柳伊并不是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她和大多数人一样,画什么都只会以圆形起手,画人就先圈一个脑袋,画花就在大圆周围组六个小圆。真正对画画产生兴趣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契机是她迷上了《网球王子》,痴迷到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 当时,她的同桌很擅长画画,宋柳伊就整天央求她画越前龙马,久而久之,自己也拿起画笔,通过描绘、对照、观察和模仿,她惊奇地发现画画能迅速给她带来满足感,这仅次于游戏。在周末她也能足不出户,伏在桌前创作一张又一张巨大的人物画像,那些画作至今仍保存在书箱里。 此后,她就和同桌承包了班级三年的黑板报,绘画之于她,算是个小特长。 利用留校制作板报的机会,宋柳伊向唐楚楚表达了想住校的意愿,起初并未获得同意,但最终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唐楚楚提出了同意的条件:要求她总成绩必须稳定在班级前15名,且数学成绩不能下滑。 有了目标总是好的,她并非天生勤奋的人,外人的干扰只会让她产生逆反,但出于内心的决定则截然不同。 她开始更加努力学习,放学后不再拖延,也不再偷偷玩手机,一心想要取得好成绩。 保持在班级前15名并非难事,难的是每次考试都能稳定在这一名次区间。好几次考试都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好在英语成绩为她挽回了局面。 一整个高一下来,包括新学期的开学考,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学校,与黄薇成为了同宿舍的室友。 天气炎热,八人寝,新加入的,睡上铺,又只和黄薇一个人熟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她这样自我安慰着。 没有了动力,宋柳伊的数学成绩果然又开始随缘,但是母亲的监管还在,于是唐楚楚就生了让宋景铭帮她补数学的盘算,不过这是后话了。 多亏唐楚楚对班主任的积极主动的交流,黄浩东第一时间留意到了她极不稳定的成绩,变化之大,令人咂舌,遮起名字来比较,根本宛若两人。 经过观察,他将她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宋柳伊自知在劫难逃,索性把她如何如何讨厌数学、如何受尽苦楚、如何惨遭打击全盘托出,黄浩东表露出的一点点理解,宋柳伊都像千里遇知音般猛扑上去,这一遭,反倒让她吐尽了苦水。 杀猪一般的热天气,宋柳伊反而觉得一下子清凉许多。 对于她的诚恳和信任,一边是学生,一边又是家长,这让黄浩东犯了难。 一年多的相处下来,宋柳伊其实表现得很不错,上课认真,恪守职责,她画的黑板报甚至与美术班并列拿了学校一等奖,还帮了他不少忙。 又是在画画吗?黄浩东坐在讲台上,一抬头,她正画着什么。 黄浩东和任芳是一对,他教政治,她教美术。于是他让宋柳伊把自己的画拿给任芳看,宋柳伊只是照做,站在二人中间,不知所以。 任芳一面翻看,一面说着“可以、不错”之类的话。 可以什么?不错什么?她知道坐着的这个老师是楼下艺术班的班主任。 “有想过走艺考这条路吗?” 嗯?这倒是没有想过,宋柳伊转看向黄浩东,他与女老师有着一样的神情。 桌上散落着十几张画,有上颜色的、黑白的、人像、风景、实的、虚的,仿佛都活了过来,画中的眼睛像是母亲的眼睛,嘴像是母亲的嘴,叽叽喳喳地在瞪视她。 她理应回答她是或者否,却说:“我想我妈应该是不会同意的。” “这么说你有这个意向,你就说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女老师追问。 “或许这是摆脱的唯一机会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老师,我愿意的。” “好,那没关系,你妈妈那边我去沟通一下。”黄浩东自信满满地说。 黄浩东让宋柳伊放心,他晚自习会给唐楚楚打电话,可谁知一向温雅、通情达理的宋母一听到她要转学画画,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无论他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济于事。 还没等他告诉宋柳伊,第二天唐楚楚就直接杀到了学校,在楼层一角质问起宋柳伊。 “是又怎么样?”宋柳伊本还妄想老师会说通她。 “你为什么要去画那个画,我不是说了,不求你拿第一第二,你给我安安分分坐在那里好好学习不行吗?啊?” “我也说过很多次,我学不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的......” “妈,你就同意我去学画画吧,说不定我去艺考,我以后的路走的还能比读书好呢。” “不可能!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你受过的委屈关我什么事!” 宋柳伊被紧紧抓住,想跑也跑不掉。 她知道母亲生气起来非常可怕,也没少见过,但是大家都疯了,还要理智来干嘛? 她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树上的蝉鸣声震耳欲聋,宋柳伊觉得像是在和无数个人吵架。 这时候她还能想起什么该死的冷知识:听说知了为了寻找到配偶,会在盛夏短短几天内唱破喉咙,声音越大,渴望引起注意的欲望越强烈。 靠!她耳朵要爆炸,脑子也要爆炸。 宋柳伊去掰母亲的手,与她面面相对,唐楚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额头透出冷汗,眼神却还存着火的怒气。她大口地吸气,却还是缺氧难耐,突然间捂着胸口,身体也开始出现越来越不稳定的迹象。 唐楚楚就要倒地,宋柳伊惊慌失措地扶着她呼喊,老师闻声而来,泪水、汗水像血肉般分不清,宋柳伊只记得她又来到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因为情绪激动再次引发的心脏问题。 好一场大戏,虚幻得如同置身于狗血电视剧里,宋柳伊成了这栋楼的主角。 路灯照到草地上来了,看似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想到七慌八乱的一天,宋柳伊为意识到自己仍活着而感到奇怪,她提着塑料袋子上楼去,矿泉水在袋子里扑哧扑哧响,柔软的水、翻滚的水,可有一天都变成时光的舞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抵抗其实带有一种自毁倾向,她骨子里的劣根性不仅让唐楚楚心中的美好计划羝羊触藩,更是将她自己撕裂开来。 出事之后,又轮到宋柳伊被黄浩东劝说,其实也不用劝说,她早在母亲晕倒的那一刻,就把头低到泥土里,命运的浮沉早就与她无关,只是看清楚需要时间。 宋柳伊确实出名了,成为了饭后谈资。人们恨不得从她身上挖出点瓜子、炒出点花生米来下酒,一个人谈论另一个人或许需要负责任,但一群人谈论一个人则无关道理和道德,与她相关的话题变得莫可名状起来。 另外,她本就是后加入宿舍的人,此前几人已经形成了小团体,黄薇和她旁边的两人玩得好,有了名迹加持后,她默默做出了选择,这是宋柳伊可以理解的。 雨欲停,风不止,宋景铭看情况启动了车子。 “后来我又去求老师,他让我找一个其他监护人的签名写个承诺书就行了,他会替我瞒着。” “所以你就打上我的主意。” “这多亏了妈妈,是她让你来的。” 雨后的景象变得湿哒哒的,可见物都黏在了一起,宋柳伊放下一点车窗,寒风灌进车内,让人恢复了一点清明。 宋景铭声音如常:“什么时候开始拍广告的?” “没多久之前。” “以后别拍了。” “哥,你不知道艺术生要花多少钱吗?就说那些工具......” “以后来找我要。” ...... “哥,你今天特别帅!”宋柳伊由衷地赞美道,虽然她没想过要告诉他,但免费得来的意外之财她还是很乐意的。 宋景铭斜睨着她,想起那句“端正”,一言不发地继续行驶。 回到房间后,宋柳伊打开微信,输入号码,点击搜索,给他发了好友请求。 “不是不记得了?” “现在又记起来了^^” “哥哥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吧~” “看你表现。” 宋柳伊不自觉地笑了,妈妈心脏有病,他们都是知道的。 总算是告一段落,她躺在床上点开他的头像,是一棵在海边的树,朋友圈空空如也,这很符合他的风格,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功能。 而宋柳伊的朋友圈与之相较就比较丰富,她有时候好几个月不更新,有时候能一天发个五六条,完全随性而为,宋景铭看得饶有兴趣。 换座位 宋柳伊不慎说漏嘴后,就被宋景铭制止了,让她把租房的事情交给他,尽管宋柳伊口头上勉强答应,心中却已默默将他视为盟友,一股莫名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距离期末考试,满打硬算也就剩一个月,可宋柳伊并没感受到即将到来的考试或放假带来的应有气氛,其一是艺术班确实没有文化班那么紧张,其二班上大多数的人正在为换座位而异常兴奋。 按原计划,他们班早该换新座位,却因一连串意外而一再推迟。 老师提议维持现状以减少麻烦,却遭到大家的反对。 老师们早忘了那种为新环境、新座位、新同桌担忧又使人的心怦怦跳的感觉,而这一切未知的变化都使这群少男少女感到既刺激又期待。 更添趣味的是,座位是通过抽签决定的,年轻人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探险的机会。 宋柳伊并不知情,以为座位调整仍会由老师安排,当她回到教室,选择了仅剩的三个纸团之一,展开一看,是第四组靠窗的位置。 她稍显迟疑,因为搬家大军早已行动起来。 安定下来后,宋柳伊坐在位子上弯腰收拾抽屉,长长的马尾自然垂落,只露出半张脸。 突然,耳边传来“叩叩”声,宋柳伊抬眼转头与人对视,眉头微皱表示不解,又顺着他的目光移动,耳边传来声音:“同学,这是你的包吗?”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取回自己的包,并补充道:“不好意思,忘拿了。” 她记住的人没几个,但知道新同桌叫陈既中,长得很高,是班里的班长,坐在第一排,上课积极活泼,画画功底好,老师们很喜欢他。 换到后排,和她做了同桌之后,他却像换了性子,安静?不对,是沉默,上课沉默得不像话,更加令宋柳伊迷惑的是,他与所有人说话,唯独撇开她。 时间流逝,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让宋柳伊充实而忙碌,手中的画本和铅笔几乎不离身。 气温骤降就算了,要命的还有体育课,每次课前的800米热身跑是压垮很多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课表,把体育课放在政治和历史课中间,每到星期四,教室里便会准时响起四面八方的哀怨声。 宋柳伊收拾好东西,打开窗户透气,从二楼俯瞰,视线先是被一棵高大的树占据,它的树干粗壮有力,茂密的枝叶直触向三楼,绿意葱茏似伞盖,这她经常用来放松精神、汲取能量的私人宝藏。 旁边紧邻着一栋建筑的后背,再往里走是学校的一个垃圾堆。地理环境和天气决定了这个地方的性质。透过纷繁的枝条,她看见几个男生在偷偷抽烟。 没意思。 正欲离去时,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同桌陈既中出现了,他与那几人交流了几句后,很快便融入其中。树叶遮遮掩掩,当她再次看清时,发现他手上抓着两支烟。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在摇曳中渐渐脱离枝干,飘然而下。 这个“班长”很会当嘛,宋柳伊不自觉地哼笑一声,顺手把窗户拉开得更大。 “今天也是一样的,男生三圈,女生两圈。好了,所有人,向左转,从最后两排开始,后面的跟上。” 一圈过后,零零散散跑在末尾的几人和第一梯队已拉开半圈的距离,本来就视冷天跑步为酷刑的宋柳伊,不用想也知道又落在了后面。 宋柳伊胡乱跑着,只顾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一步又一步,冷风不仅灌进喉咙里辣辣的,也灌进她的身体,她仿佛灵魂也被逼离在下一个落脚点,尽力拖着沉重的步伐。 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宋柳伊完全不知道前方就要歪歪扭扭地倒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孩。紧急关头,一股力道传来,她被揽着往草坪上歪去,又好在力气够大,她并未摔倒。 宋柳伊不知所然,陈既中放开手,从她面前绕过扶起正在嚎哭的小孩。 “你家长呢?”男孩并没有搭理他,他又问了一遍。 陈既中带着他朝远处走去,凉亭下还在聊着天的几个女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喂,谢谢。” 宋柳伊喊完话头也不回的跑走了,她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了——那似曾相识的背影。 和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这些都是插曲,无人在意,无从知晓,也不可稽考。 带他们班的是个严格的女老师,且尤其地负责任,她要求每个人都要有所锻炼,发挥体育课的价值,否则就去跑圈,总是在体育课上摸鱼的宋柳伊只好跟着一群女生到体育馆打羽毛球。 在公共水池洗手时,宋柳伊余光看到有人走过来,她刻意停留。 旁边一侧的流水声哗地一下敞开,宋柳伊关掉了自己面前的水龙头。 “你很讨厌我?”她露出对答案肯定却又探究的目光。 陈既中神情平淡,从容笑着,知道她是故意问的。 镜子里还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镜面的水渍躲躲藏藏,隐约显现出她的神情,显然连镜子都在否定这个问题。 两人在镜中相视,宋柳伊目光落在他衣服口袋里: “愿意分我一支吗?”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是抱着一种想要揭穿什么的心态问的。 “好啊,明天放学。” 冬日的天空洁净透明,寒风轻拂大地,太阳渐渐西斜,点缀着淡淡的金辉,与冷冽的空气相映成趣。 学校旁公园的一隅,宋柳伊与陈既中站在水池前。 水面平静无波,澄碧的水面荡漾着一股寒气,陈既中弯腰给她点燃,火苗跳跃,泛起小火星,火舌舔舐着烟草,迅速蔓延,形成一个明亮的点。 他看着她握笔般的姿势,“第一次抽?” 宋柳伊调整了下,仍拿在手中,“你自己有发现吗?你对所有人都很好,彬彬有礼的,唯独......” “其实你跟我很像。” “现在泡妞都玩这套吗?” “当时他们和我打赌,赌你最后会不会来我们班,” “为什么打赌?” “因为他们觉得你漂亮。” “那你不觉得吗?” ...... 俩人的节奏像刀枪过招般挥斩不断,他的回答很巧妙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和八卦之心。 “他们都说不可能,只有我觉得你会来的。” 一个高中女学生为了换班,和自己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气的母亲晕倒被抬进救护车。 宋柳伊轻笑,平常得如同是想起报纸上看过的一则的新闻。 “你不知道当时帮你妈妈打120的是我吧?” “我的确不知道。”但这样的事情完全有可能发生,“所以你想干嘛?” 陈既中笑了,看出了她的警惕,“我没想干嘛呀,你知道我们会在这是因为你昨天说的话。” “那你笑什么?” “没什么。” 烟草在风中燃烧,一点点被吞噬,烟尾渐变成一条灰色。宋柳伊含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烟雾渗透到她的口腔和呼吸道,特殊的气味和燥热使得她喉咙发痒,不可避免地用力咳了起来,灰烬随着动作抖落。 烟草激发了难忍的痛苦感,她的身体并不喜欢这样的折磨,于是熄灭烟转身扔进了垃圾桶里。 宋柳伊电话响起,准备要走。 “我有对你很不好吗?”陈既中语气略带不满,他似乎昨天还帮了她。 “我能去你姐姐你那里学画吗?” “随便你。” “你帮我说一下。” 陈既中没有回话,抬脚走了,他的眼角弯了弯,似乎在笑。 她又对着他背影喊,“那你不能也对我好点吗?” 宋柳伊看出他是个极其别扭的人。 她私下打听过,陈既中并非本地人,是跟着他姐姐来到这边上学的,他姐姐也是画画的,开了个私人艺考培训机构,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坐公交车也就三个站,这是班里人尽皆知的事。 宋柳伊原想的就是在学校附近租房并找个老师,正准备和陈既中开口时,宋景铭给她打来了电话。 生日 “你抽烟了!?” 密闭的空间里,气味和嗅觉被无限放大。 “有这么明显吗?味道很重吗?那怎么办,你车上有什么香水吗?”宋柳伊掀开围巾闻了闻,同时开始翻找起来。 “以后不准抽了。” “其实我没抽,就尝了一口,这东西也太难受了,以后不会再试了。” “诶?我们不是要去看房子吗?到车上来干嘛?” 宋景铭面无表情扯下她的围巾,“嗯,下车吧。” 微薄的灯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沉寂、阴冷,仿佛是没有温度的金属。 “哦,好。” 有这么讨厌吗? 宋景铭选了两处地方,一处是离学校很近、步行四五分钟就能到的一楼小居民房,另一处稍远些,需要穿过马路和一条巷子,位于小区住宅的二楼,但距离学校也不超过十分钟。 宋柳伊看了照片,选择了稍远的那个。 房子面积比预想的大一些,穿过狭窄的门道,映入眼帘的是客厅和餐厅的组合空间,角落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和餐桌。尽管空间有限,但厨房设施一应俱全,炉灶、水槽和储物柜应有尽有,宋柳伊心想,这个区域对她来说可能有些多余。 卧室相对较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宋柳伊注意到房间的窗户,房主告诉她,晚上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月亮,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把床移到窗边,毕竟“床前明月光”的画面十分诱人。 宋柳伊思索着要添置什么东西,而宋景铭正在和房主交谈,随后便签好了合约。 房主给她两把钥匙,宋景铭拿走了一把,宋柳伊立即反应:“欸欸欸,你拿去干嘛?” “房子是我找的,字也是我签的,拿一把钥匙不过分吧?” 宋柳伊畏缩的笑了笑,“那你想要就要吧。” 霓虹灯和路灯渐次亮起,小巷变得五光十色,已化身为一条夜市,烤肉、煎饼、热汤和甜点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宋柳伊停在了一个摊位上,叫住走在前面的宋景铭。 “老板,我要一个煎饼,加鸡柳,微辣。”她对着宋景铭扬起嘴角,脸上映着红黄相间的灯光。 宋景铭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拿出手机帮她付了钱。 “谢谢哥!”她享受着有人付钱的感觉。 宋柳伊跟在他身后专心吃着煎饼,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影子被街道剪得细碎,这场景平常得如同影视剧里的背景板。 宽大的羽绒服包裹着她,校服裤子露在外面,宋柳伊在学校也是这么穿的,没想到道德败坏的艺术家会被推崇为艺术自由,就连学画画的美术生也能得到某些特权,她以前在三班时,校服外套是绝不允许被藏在里面的。 “晚上不吃饭了吗?” “回去装模做样吃点呗。” 宋柳伊塞完最后一口,摸出纸巾擦嘴。 “哥,过两天是嫂子的生日,对吗?” “嗯。” “我能不去吗?” “你有什么理由不去吗?” “我没有礼物送她啊,空手去也不太好吧,而且她之前还送了我礼物。” 眼看着开向偏离回家的道路,宋柳伊惊错发问:“不是,你这是要开去哪?” “去吃饭。” “可我不是很饿。” “我饿。” “噢,那你要不把我放下去?我自己回去。” “急什么,你不是和妈说了学校有事。” 宋景铭带她走进一家意大利菜馆,他们被领到一个角落的座位,餐馆墙上挂着优雅的艺术画,室内灯光柔和温馨。 宋景铭点了意面,宋柳伊又加了一份披萨,她一直都是小孩子口味,这点始终是没有变。 很久没有和他单独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了。宋柳伊盯着菜单,话题突然中断,生疏感在他们之间悄然升起。 他们的眼神在短暂的交汇后迅速分开,宋柳伊不知道该说什么,全程低头吃着眼前的食物,只有刀叉和盘子碰撞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宋景铭则显得很自在,还问她:“这个不吃了吗?” “不吃了,打包带走吧。”宋柳伊摇摇头,不仅自己盘中的没有吃完,连自己点的披萨也一口未动。 “走吧。” 宋景铭朝着对面的商场走,风刮起他的大衣,形成一个弧度,像是一个在海里漂浮的黑色气球,起起落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宋柳伊加快脚步跟上他。 “送礼确实得讲究,像那种给自己老婆送家用电器美其名曰为她减轻负担的,啧啧……那种男的就要不得。” “而且你也不能只送你喜欢的,也要综合考虑一下。” “对了,还有花,你可一定要记得订花啊,一般女孩子看到花心情会很好。” 宋景铭转过身,带着质问的语气:“是吗?那我寄给你的花怎么都被你给扔了?” 在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每逢宋柳伊的生日,宋景铭都会送一束花到学校,第一次她还会问是谁送的,后来也不需要花费脑筋了,她转手把花送给了学校门口的警卫处。 宋柳伊沉默了一会,正色道:“你没收到过别人送的花吧?” “...算是收到过。” “那你怎么会不懂?” “懂什么?” ...... 对宋柳伊来讲,送花是双方的事,如果俩个人之间没有情谊,那么对花是一种摧残,她不愿看到这种粗暴的摧残,收到过花的人多多少少会理解这种心态。 逛了两圈后,他们又回到了原处,她总是这样,第一眼就认定了自己要的东西。 她很中意那个颈椎按摩器,而且她记得齐雨萱是做翻译工作的,按摩器对常坐电脑前的人方便又友好。 各种好处使她做了抉择,最终又是宋景铭掏了腰包。 回去的路上,宋柳伊和宋景铭说了新同桌和找艺考老师的事情,这其实是一件事。他现在算是她唯一指定监护人,班级家长微信群也只有他,她得和他交代清楚。 “哥,我可是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在妈面前穿帮或者说漏嘴啊。” 宋景铭却另起他话,“你很喜欢画画吗?” “它对我有用。” “怎么讲?” 宋柳伊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画画经常能让她静下心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流”状态?或许就是当人做喜欢的事情时就容易专注和安静。其实任何事情都不能只靠单向的付出,做对的事情总会被赋予爱的天赋。 “我现在每周多了一门叫‘艺术鉴赏’的课。今天老师在课上提到了匈牙利诗人的一句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她让我们发表自己的观点。有的人表示赞同,认为写诗和美学创作完全不能与人类面对的苦难相提并论;也有人觉得一切都那么轻,轻如鸿毛,痛苦和非痛苦都无法概括世界;还有人反对他,说认知决定思维,他的认知局限性注定了他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然后他们就吵了起来。老师看不下去了,匆匆收场。她说这句话受到的争论和大家一样,后来也有诗人提出过‘不写诗,是更残忍的’的说法。其实大家都有共同的出发点,就是不要忘记苦难。” “这还挺有意思的,对吧?我以前可看不到这种场面。” “我坐在座位上,感觉自己变成了这个人、那个人、教室的门、天花板、摄像头、黑板,我感觉自己还挺适合当一个旁观者的,画画就是这么一件事吧。” 宋景铭安静地听她说完,一如既往地稳当地开着车。 “你知道的,我不爱读书,我习惯用感觉做决定。” 他当然知道。 齐雨萱的工作是为外企做英语翻译,这种工作不仅需要出色的英语语言能力和翻译技巧,还需要频繁出差。 她是公司的代表人物,负责与不同国家或地区的客户进行沟通和会议,虽然薪资高、待遇好,但也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生日,她才好不容易有了几天的假期。 下午,一进包厢,宋柳伊就向齐雨萱祝贺生日:“嫂子,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诶,谢谢。”齐雨萱笑容满面。 她接过大家纷纷送给她的礼物,一一道谢。 饭桌上,唐楚楚逮着齐雨萱嘘寒问暖,宋柳伊听着觉得很有压力,不知道她是作何感想。 如果没有生日蛋糕的话,这与普通家庭聚餐没什么两样。 用餐结束时,宋景铭推着生日蛋糕入场,推车下面放了一束花,他把花递给齐雨萱,唐楚楚提议让他们俩站在一起拍照。 “我拍吗?”宋柳伊指着自己问。 “你不是带了相机吗?留着不用买来干嘛?” 她不情不愿从书包里面翻找出来。 “来,看镜头,三、二、一,好,好了。” 宋景铭端着蛋糕,齐雨萱捧花在怀中,香气扑鼻,好一对郎才女貌,花美人更美。 “好好好,你记得把照片发到群里 啊。” “知道。” 蛋糕上立着26数字的蜡烛,她与宋景铭同年同月出生,只是她在上半月,他在下半月。众人围在一起,齐声唱起了生日歌,齐雨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愿、吹蜡烛,并分发了蛋糕。 场面温馨,也算是庆祝了一个美好的生日。 唐楚楚将宋柳伊送到学校,其余人也各自回了家。 几个很要好的同事说也要帮齐雨萱二轮庆生,问她什么时候过去。 宋景铭靠在沙发上听到了电话内容,她也问了他:“你想我去吗?或者你跟我一起?” 他总是对她充满尊重和体贴:“尽情去玩,需要我接你,就给我打电话。” 齐雨萱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他们关系的开始本就建立在各自的需求之上。一方面,唐楚楚不会轻易让宋景铭回国;另一方面,面对母亲生病的威胁,齐雨萱也欣然与他合作。 然而,后来她母亲的病情好转,齐雨萱还是答应了宋景铭的求婚,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两人各怀心思,却有着相同的情感观念:不相信一见钟情。 对于未来的关系,他们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南风天 期末考试临近,李洋菲不想停止账号更新,毕竟都已经积累了一万多关注,更加不好空着。 于是,她打算利用课余时间多帮宋柳伊拍摄照片,又不能用手机,便让宋柳伊携带相机到学校。 总算是有一点期末的紧张氛围,自习课也大变安静,教室里大家都在默默复习,为考试做着最后的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的人笔尖飞快地在纸上舞动,有的则来回翻动,不知从何下笔,考试是一场与时间的较量。 然而,期末考试并非寒假的开始,重点高中通常会安排补课,普通学校也不例外。但并非所有班级都需要进行为期15天的补课,只有部分重点班和艺术班留在学校。 宋柳伊的考试成绩尚可,数学勉强及格,也在唐楚楚那混过去了。在美术班,虽然数学仍是挑战,但她发现自己也不算太差,甚至还能指导坐在她前桌的万晓姿。 他人即地狱,对比即地狱。 随着冷空气开始进入新一阶段的作用,南方的室内比室外还要寒冷,宿舍宛如冰窖,她们睡前喊冷,睡醒自发一致地骂学校,场面可见搞笑。 本该躺在家中床上睡懒觉、玩手机,现在却被冰水冻得刺骨,失去知觉的手指僵硬得像是鸡爪。 宋柳伊实在受不了,申请了退宿,费了很大劲才得到的东西,最后还是轻而易举地舍弃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想,有时候,给自己一个舍弃的理由,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补课就是赶课,提前学习下学期的内容。其中唯一解烦的是,取消了大课间的做操和下午的眼保健操,什么身体什么健康,在成绩和高考面前当然都不值一提,学不完的数列与函数、古代世界帝国与文明的交流、土地资源退化的原因、公民的政治生活......可以说是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这座城市多变的天气,就连久居的人也不能够适应,突如其来的回温放松不了人们对冷的警惕,水汽漫游,果然是回南天来了。 “空气中都能拧出水来了。” “我今天一看手机,含湿度百分之百,这和时时刻刻都在下雨有什么区别啊!” “好崩溃,我前天洗的衣服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 各种意义上的,教室四处不得安生,“湿”字取代了“冷”字。 人们像是生活在了水的世界,地板湿滑,墙上冒着水珠,门把手散发出铁锈味,连厕所的天花板都在滴水,每一块玻璃,每一张纸都是湿的。 一只腐烂的水母沉睡在整座城市上方,它的嘴里淌下了比血还恐怖的湿沫,从前几日起,这座城市就被判了刑,困在烟雾下的居民苦不堪言,再也无法忍受这湿气。 人们神情涣散,精神燥郁,心里的水汽也变得更加的重。 地理老师指着地图解释气候原因:“我们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1月份0度等温线以南地区,受西伯利亚干燥寒冷空气影响,温度较低;同时受到太平洋暖湿气流推动,气温逐渐升高……我看天气预报,这两天最高温度都超过20度了……” 黑板上的字因受潮而留下了眼泪。 万晓姿才注意到:“柳伊,你怎么戴口罩了,你的湿疹还没好吗?” “嗯,你看,好像更加严重了。” “天呐,你要不去医院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打算下午自习课请假去。” “那你戴着口罩不闷吗?” “有点,可是我总忍不住去摸,还是戴着好了。” 宋柳伊提前向老师请了假,一到下课就拎着书包离开了。 她站在路边等公交车,身后的紫洋荆开得奇怪,落了一地的粉红花瓣,她以前怎么没留意到呢?这潮湿闷热的天气,是否给植物也造成春天到了的错觉呢? 宋柳伊正想得入神,陈既中骑着小电车停在了她面前。 “上来。” “你怎么在这?” “我和我姐说了。” 宋柳伊反应了一下,“哦,那你真是个好人。” 不过这和你在这有什么关系?这后半句话宋柳伊没说出口。 看了看时间,宋柳伊决定搭陈既中的车。 医院里人不算多,取号、排队、问诊,很快就结束了,医生给她开了新的药膏,并增加了内服的药,叮嘱她千万不要去抠。 一切顺利,宋柳伊和陈既中从一侧下楼,却意外看到了在另一侧宋景铭和齐雨萱,如果是在影片中,两个人对视的这一幕大概会定为关键帧,加上背景音乐,定格慢放,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伏笔。 齐雨萱因水土不服,第一次经历回南天就喉咙发炎引起了发烧。宋景铭扶着她走出医院。 “你先回车里等我,我待会就来。”宋景铭对齐雨萱说。 宋柳伊和陈既中坐在超市外的蓝色凳子上,旁边放着一瓶水和冰淇淋。 宋柳伊对着手机往脸上擦药,一层凉意盖了上去。 陈既中却在盯着一个男人的背影看。 “我说要请你吃东西,是你自己不要的啊,看什么呢?回去啦!” 风吹在脸上,又粘稠又暖和,宋柳伊坐在后面,主动找他聊天。 “听说你不是本地人。” “嗯。” “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还行。” “还行是什么?这种天气也还行吗?” “我就不喜欢,我虽然在这里呆了很久,但我以后一定不会留在这里。”她看着车上支出来的镜子又问,“你以后会留在这吗?” “不知道。” “那你呢?” 车子在这时驶入桥底,白日光暗了一半,隧道里的灯光昏黄不明,噪声突增。车子摇晃着行驶到前方光明璀璨的洞口,仿佛主角即将登场的场景。 宋柳伊突然来了灵感,模仿起电影里的主人公,踩着窄小的落脚空间站起来,放大声音说:“我要去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吗? 陈既中心中一震,为她这个想法而振奋。 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不安,生怕自己从不安中生出的什么被发现了,他加了速,直直地冲上减速带,整个车子一顿,车身晃起来了。 “你干嘛?”宋柳伊赶紧扶稳他。 “坐好了!”转弯上坡,陈既中加大了马力。 宋柳伊期待中的明亮光辉的那一瞬间被他生生抹掉了。 好吧,这可不是电影,哪有电影主人公一下子变得这么狼狈的。 “哎哎哎,我的东西要掉了!”宋柳伊还没稳住,拽着他的衣服,终于把口罩套在了手腕上。 蓝白色的口罩在风中鼓起,像是在天地间升起的船帆,小小的,随风鼓动,车速模糊了路旁金黄的花,如同金色年华浪淘瓦砾的瞬间,旧时代被新船抛弃在后。 陈既中回头和她相视,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无声的渴望和热情,像是通往新春的路。 宋柳伊要回家,陈既中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要和我在一起吗?” 互相笃定的眼神和发问的语气,好像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话都不意外。 这时,一个扛着大箱子的男人走过来,宋柳伊没有移动。 陈既中把人拉近,“不是看见了?” 宋柳伊看着他硬挺的五官会心一笑,扬起眼眉,主动把脸凑近他的耳边,如此近的距离,能感受到肌肤细小的绒毛,温度漫了上来,还有着热源带来的骚痒。 “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直到她隐匿于墙木之中,陈既中才意识到她的离开。 她自由、烂漫、美丽,像12点消失在黑夜里的精灵。 宋景铭从窗前踱步到客厅,静静地等她,眼神晦涩不明。 宋柳伊打开门,看到鞋子,便知道他来了。 “哥,你怎么来了?” “草莓?你买这么多吗?我拿去洗洗。” 她弯腰挑选,宋景铭则高高站在一旁。 “怎么去医院了?” “诺,都怪这讨厌的天气。”宋柳伊把脸朝向他,表面还有些泛红的痕迹。 刑景明眸色沉静,一言不发,等着她说出更多。 “我前几天涂了以前用的那个药,但是没什么用,这次南风天好像尤为潮湿。” 宋景铭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他其实早就感受到自己的动摇了,他总觉得每一次见到她,都像是在填补过去几年的空白。 宋柳伊赶紧转移了话题,“嫂子怎么也去医院了,她生病了吗?” “嗯,她发烧了。” “那你好好照顾她。” 等宋柳伊洗完草莓走出来时,宋景铭站在门口准备离开,她问他话,并对他说了句“生日快乐”,他外出工作,生日也已经过了好几天,但宋柳伊还是想当面和他说。 他却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好好学习”。 爆裂无声 好雨知时节,一场风雨有一场风雨的温度,生命在其中蓄势待发。 不以考试结束来迎接寒假的开始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快乐,属于学生们的春运到了,每个人都背着大包小袋的行李回家。 校门口汇聚了来接人的、拉客的、发传单的,不知消息从何而起,相关或不相关的人都在此刻汇聚一堂。 宋柳伊与陈既中告别,和他说年后再见。 尽管常说年味一年淡过一年,但仍有人对过年抱有不变的期待。车窗外望去,沿途张灯结彩,红灯笼、彩带和花球装点得如梦如幻,洋溢着欢乐与喜庆。 在宋柳伊的记忆中,过年时总是阳光明媚,与夏日的炽热不同,春日的阳光温柔而亲近。这座城市的天气本就多变且滞后,她对节气并无太多敏感,总以为自己还身处冬日,站在阳光下与它直视,心中感激这份日光的恩赐。 他们一家再次回到家乡,家中的老人早已离世,生下的三个孩子:二儿子留守老家,小女儿嫁到县城,大儿子搬居城市。 很多年了,事落尘埃,宋景铭也学有所归,长辈安眠于故土,宋颢、唐楚楚总要在过年带着回家拜谢。 宋颢与弟弟分得了房子和土地,弟弟选择了父母留下的老宅,而宋颢则要了路边的田地,翻土建起了新房,他们总想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家的印记。 宋景铭是第一次看见这座新房子,他难以想象,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那片树林和绿地上,竟毫无征兆地矗立起了一座高楼,眼前庞大的屋舍给他带来不能避免的空寂,这种震撼不亚于儿时看西边沉下山的日火,无可挽回,不可逆转。 以前的院子虽小,却能容纳许多人,承载了许多人的回忆。 院前的池塘,曾让好几代人跌落其中,闹出了不少笑话。还有大门前的那棵人人喜爱的柿子树,记忆中见最后一面时就已经初显颓势,像是生了病,这么多年了,大约也倒下了。 蛀虫侵蚀,终年不产果,柿子树日渐摧枯拉朽,路过的老人却说是人的精气消散了,它也要老死了。 事实上,还没到倒地的那刻,它就被大人砍了,挖了,拿水泥填平了,根系被活埋于地底下。 一些东西立起来,一些东西又消失了,这差不多是一件事。 但即便如此,也算还有一丝慰藉。宋柳伊每次回想起那棵树,它仍是绿树成荫,红果满枝。 宋柳伊的小叔也拆了旧房建了新房,属于他们自家的那两间房还保持着原样,存放着一些旧物。院前的空地变成了孩子们摘草莓的地方,大人们围坐在火炉前聊天叙旧,商量着祠堂上贡的事宜。 新媳妇进门,街坊邻居都来凑热闹,他们回到自家住处,免不了受到各方的关心,宋柳伊看着齐雨萱羞红的脸颊,大概她也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热闹。 有时发生的一些事情会让她感到困惑,她的母亲私下里经常会抱怨,但实际上又和她们亲密无间、笑作一团,是她装得太好还是本就如此?宋柳伊不得而知,只觉得自持清高的母亲和那些讨人厌的亲戚并无太大差别。 宋柳伊躲进了房间,她点开手机里的联系人,找到宋惠敏,给她发消息: 在不在不? 我昨天回来了,你在家的吧?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玩啊,都好久没见了~ 宋柳伊过了好久才收到她回的消息:好呀,记得叫我。 除夕这天,每家每户从下午就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年夜饭和祭祀祖先,他们对祖先的崇拜由来已久,视死如生是这个地方孝道的体现,在重大节日进行祭拜是他们亘古不变的一项重要活动。 夕阳西下,红皮鞭炮四处炸响,腾起一圈圈烟雾。有的人结束了家中的祭拜,热热闹闹地前往村里的祠堂。 宋柳伊的小姨一家也回来了,大家庭中又多了两个小孩——宋柳伊的堂弟堂妹。 年龄相近的孩子们聚在一起,但长大了的弟弟妹妹已经不再黏着她,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大人的催促下,他们勉强喊了她一声“姐姐”。 她已经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了,时间能够催化一切。 宋家一大家子齐聚在老人的灵牌前,贡品摆满一桌,他们轮流在席垫上恭敬跪拜,手持三炷香,倒上第一杯酒。宋柳伊躬身下拜时,听到熟悉而老成的声音传来:“各位老人家,保佑我们家的几个读书人健健康康、天天向上、考个好学校……” ...... 添酒,烧纸钱,收筷,放鞭炮,一行人前往下一个“孝道场”。 前方有竹林、溪水,人们需要从小道进去才能看到隐于村中的老祠堂。 祠堂后靠着一个小山坡,依山傍水,是讲究风水的好地方,他们信仰的祖宗和天上的各路神仙就居住于此。 一批人离开,又一批人到来,除旧迎新、消灾祈福的响闹声不绝于耳。 宋柳伊看到挂在一边的木板,红纸黑字,最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功德榜。下面整整齐齐地列着好几行人名,宋颢、宋景铭的名字赫然在列,显示他们为修缮祠堂各捐了五千元,是其中最高的数目,特地排在了前面。 宋景铭对此毫不知情,宋颢也一副初次见到的样子。 那肯定是唐楚楚的功劳了。 “听说现在只是写在纸上,明年还要刻个碑立在那里呢,到时候所有人走进来都能第一眼看见。”唐楚楚语气得意,沉浸在自己想象的画面中。 “宋柳伊,过来倒酒。” 她又跟着唐楚楚走过去。 “列祖列宗在上,我来还愿了。多亏了老祖宗们的保佑,我们家总算走上了正道,多谢多谢……”唐楚楚双手握着香抵在额前,闭着眼睛小声念叨着,说完一段便向下鞠拜一次。 瞧她虔诚的样子。 宋柳伊在心里讥笑:“到底什么是正果,什么是正道?” 宋景铭是家中第一个男孩,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爷爷上过学,对读书有些执着,对这位孙子也非常严格。更不用说唐楚楚了,她从小就向宋景铭灌输学习至上的观念,背诗做题早已是家常便饭,好在宋景铭天资聪颖,没有吃过学习上的苦头,他是那种生来就有学习天赋的人,在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了。 家中长辈如同海上探照灯,为宋景铭指引方向。在宋柳伊的印象中,他们这样的相处方式也算和谐,但高考结束后,家中发生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宋景铭不想按照家人的意愿报考学校,双方各执一词,大吵了一架。宋柳伊没在场,后来只听唐楚楚说奶奶还因此流了泪。 因为被管得严,奶奶也是最疼爱他的,每次有什么好东西她总是先收着,等宋景铭回来再偷偷拿给他,但最后大都进了宋柳伊的肚子里。 宋景铭终于成家立业,如果这是唐楚楚的祈愿,那她得到了很好的回应,而宋景铭也得到了很好的保佑,结局是圆满的。 宋柳伊半蹲在香炉前,香炉已经满满当当。她正小心地找边缘的空位插香,不知谁从背后撞了她一下,她身子一倾,手也跟着倒去。 挤在一起的高矮不齐的香柱承受不住撞击,几根柱身倒在她手背上,摇摇欲坠。 宋柳伊心一颤,想着这下糟了,余灰抖落,还带着一点温度。这时,宋景铭笼住她的身子,接过了她手中的香,稳稳地插好。 红鞭炮的纸屑炸得到处都是,散落一地。 旧友 阳光喜人,暖风拂袖,穿过曲折的小路,大约步行五分钟后,便能见到一口井,井边紧邻着宋柳伊家的一片空地。 绿意盎然,紫云英连绵不绝,如此美好的天气,他们决定在此“露营”。 宋柳伊和宋惠敏久别重逢,一见面便互相询问了许多问题:你怎么长这么高了?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吃了什么好吃的?收了多少红包…… 宋柳伊向她打趣,“我哥结婚,你怎么没来呢?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还说要嫁给他呢。” “哪有,我没说过,你可别乱说!” “明明说过嘛。” “没有没有没有!” “有有有!” “你再乱说?!” “好好好,绝对没有。” “你们俩笑什么呢?这些蔬菜拿去洗一下。” “知道了。”俩人端着食材,蹲在井水边。 旧友相逢总是开心,除了关心对方的近况,彼此也有说不完的话。 “你都不知道,我妈有多可怕,之前我的那些寒假暑假、大大小小的假期都被我妈关在家学数学,你知道的我数学根本就不行,但是我装的可好了。” “而且我悟了。” “什么?” “我虽然不适合学数学,但我简直是天生受数学捶打的人,我总能很好的逃避一时的苦难。” “哈哈哈,你现在不是转去美术班了吗?应该不那么难了吧?” “是的。” “你不怕被你妈发现吗?” “发现了再说吧,而且我妈现在让我哥给我补习,我再差也不会突破下限。噢,还有一点,特别烦,我要被我妈管着,又要被我哥管着,他不让我去拍东西,我现在只能偷偷背着他去。” ...... “说真的,你喜欢过年吗?” “还好吧,没什么感觉。” “我感觉一年365天中任何一天都要比过年有期待,我真不想过年,不过今年还不错,能和你见面,” ...... “别说了。” 宋柳伊还在喋喋不休,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啊!” 宋柳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宋惠敏将她推下了水,她跌坐在水渠里。 “我叫你别说了,听到了没有!” “你......”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这些蠢话了,不要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行不行?宋柳伊!” 宋柳伊微微张嘴,“啊”字没能发出声。 “小时候,学期末,我考两个一百分,而你只有一个一百,另一个九十多,但最后却是你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 放学排队回家,我和你轮流当小队长,你却洋洋得意霸占了整个学期的领队。 你私改成绩、举报老师、去办公室偷没收的课外书,我还需要多说吗?你以为自己是个多好的人吗?” 宋柳伊站在石墩上,整个人脱出一大片水渍。 宋慧敏冷眼观望,强装满意地说:“好了,这下就算你以后不欠我的了。” “宋惠敏,你认为的很多的伤害并不是我造成的,只是你把原因都归咎给了我。” 宋惠敏还是想笑,“你根本就不懂,你根本就是个不懂得知足感恩的人!” 宋柳伊不得不想起,她有次数学考砸了,自己改了分数,后来却突然被唐楚楚发现,被她大骂了一顿,原来是有人暗中通信。 刚上三年级那会,宋柳伊去找宋慧敏,却撞见一个老师在打学生,她二话不说就跑去办公室告诉另一位老师,原来是一场乌龙,她们是一对母女。事情被传开后,很多人笑话她,宋柳伊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顶多算得上有一点小尴尬。 四年级的时候,爱看书宋惠敏给她推荐了《傲慢与偏见》,她当作言情小说看得津津有味,课上被老师发现给没收了,然后贼心不死,自己又去办公室偷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看完还放了回去,等到期末老师还给她,她直接把书送给了别人。 “你早就给我定罪了,还说什么不懂呢?带着这么多的不满,还要和我并肩走在一块,一定忍的很辛苦吧。” 两人隔水对峙,相望无言,似乎把认识这么多年的人和情谊都回看了一遍。 她们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这一刻她们才看清彼此。十几年的朋友情分,虽然唏嘘,但宋惠敏自知她们这段关系就走到这了,她想要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只好略微松动僵立的腿,准备离开。 二月井水冰冷刺骨,掉下去的瞬间,宋柳伊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小时候她们在水边戏玩,有花有草,能听到电线上麻雀的叫声。 此刻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知道么?我和我哥早就搞在一起了。” 宋慧敏目瞪口呆,不敢言语,惊了好一会。 “你?” “宋柳伊,你他妈的恶不恶心?” 恶心?这个世界有什么不恶心的东西吗? “前面那些话,你肯定在私下里想过很多遍了吧?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吗?还是说每说一遍能让你消气一点?不过之所以反复练习,是因为你难以启齿,内心在挣扎。现在好了,你说出来了,以后就带着你的新旧纠葛,更加疲累,更加痛苦吧。” 宋柳伊当然清楚,宋慧敏从小心思细腻敏感,尤其是九岁那年家中事变,她母亲带着妹妹一声不吭地改嫁后,她更是变得小心翼翼、多愁善感。 不知从何时起,宋慧敏对宋景铭产生了情愫。她来找宋柳伊,却对宋景铭更感兴趣,有更多话题,拉着宋柳伊让宋景铭给她补习功课,偷偷看他,暗自为他准备生日礼物……虽然谈不上利用,但她们之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宋柳伊只是装作不知道。 不过,也有她不知道的,比如宋慧敏爸爸经常说不喜欢、不想过年,居然就真的遂了他口中的意——他在一场意外中离世了,而几天后就是农历新年。 命运弄人,但这并非她们的过错。 “你又知道些什么......”宋慧敏红着眼走到她跟前。 像一片羽毛缓缓飘下,宋柳伊最后一次目光落在她脸上,即刻转身跑开。 宋景铭走在路上被她擦肩掠过,一路还留有湿润的痕迹,宋敏慧站在那头擦着眼,地上一片水印,像是她留下的泪滴。 面对宋景铭的提问,宋慧敏神色茫然,不忍开口。 但看着宋景铭的背影逐渐远去,宋惠敏眼泪再次滑落,她望着他的背影,像看一只死去的长鹰。 宋景铭以前的卧室里挂着一幅画,一幅栩栩如生的老鹰图。老鹰以优雅的姿态展开宽大的翅膀,羽毛飘动,浑身覆盖着金黄色的羽毛,闪烁着微光。它的双眼透露出锐利和智慧,鹰嘴弯曲而锐利,可以想象其捕猎时的强大咬合力。背景是一片辽阔的山脉,山谷深处流水潺潺,森林葱郁。雄鹰威严而自由,翱翔于空中,这是宋惠敏对他的私有记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段记忆再次闪烁在她脑海里,阳光过曝了图像,让它变得崭新又模糊。 宋景铭没有找到她,连人影都没见到。 宋柳伊换了一身衣服,从后门溜走了。她们家左边是一片桂花林,右边是一个小菜园,田埂纵行,春色满园,乡野风光无限好,不过她没有心思驻足。 顺着小路,她找到了江奶奶家。 宋柳伊家和江奶奶家是世交好友,有着过命的交情,完全称得上是一家人。 江奶奶对宋柳伊特别好,每次都会收留“离家出走”的她,在宋柳伊心中,她早就把她当作了亲奶奶。 前两天来时,江奶奶翻出了一直收着的零食让她吃,亲切地叫她“伊伊”,走的时候还塞给她一个大红包。 她不会写她的名字,不知道笔画,不认识拼音,或许还认为“伊”是数字的“一”。 但宋柳伊能感受到,她们之间的情感,是茫茫宇宙中无关乎姓名的,如同爱晨光、爱鸽子、爱玉兰花那样真实的爱。 江奶奶的几个老伙伴们都相继离世了,现在就剩下一个小孙伴在跟前,宋柳伊推她出门晒太阳,帮她按摩、浇花,仔细听她说话,仔细看她明亮的眼睛。 她想,江奶奶年轻的时候肯定胆子比她还要大,心还要野,阳光这么好,宋柳伊想抚摸她眼角的每一道皱纹。 临走前宋柳伊趁她不注意,把这几天得到的压岁钱全部塞到了她的口袋,红包上面写了字:“保重身体。” 之后的几天,宋柳伊像没事人一样乖乖在旁唐楚楚身旁,时时刻刻紧跟着她。 她有意躲避与宋景铭的一切交集,她不愿和他说话,恨不得他再离自己远一些,最好再出国去。 新学期 天气晴朗,宋柳伊最享受的时刻便是独自一人在露天楼顶,阳光慷慨地洒落,四周无人,也无需言语,她悠然自得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树叶轻轻摇曳,麻雀扑腾着翅膀飞上屋檐,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光影中忽隐忽现。 躺在地板上,身体仿佛与远方和天空相连,无数光芒闪耀,感受一片云朵的飘过,宋柳伊心想,这与画画何其相似。 当然,她并未完全闲着,躺在床上翻阅美术画作,观看感兴趣的纪录片,拿起画本随意涂鸦。她对假期的定义就是随心所欲,无论是绘画、听音乐、睡懒觉,还是打游戏,一切都随心所欲,她悠闲地享受了这段时光。 寒假作业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宋柳伊从不是按计划行事的人,走亲访友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一回到家,她便开始疯狂地补作业,直到开学前几天才勉强完成。不过,她也预留了时间去参观画室,否则她可能会拖到最后一天。 年后多日,天气依旧晴朗,最高温度直冲到27度,与烈日不同,早春的阳光温暖得会让人主动靠近。 宋柳伊提前与陈佳思约好了时间,她穿着一套轻薄适宜的浅紫色休闲装,走在路上恰到好处。在公交车上,阳光也在不停歇地给她进行光合作用,这让她心情非常愉悦。 到达约定地点后,宋柳伊敲了门:“佳思姐。” “诶,你来了,来,快进来坐,我给你倒杯水。” 陈佳思比她还要高一点,带着眼镜,头发刚及肩,额前留着斜刘海,为人很是亲和。 她们交换了一些信息后,陈佳思领着她看,并详细讲解。 画室有多间,都位于一楼,布局上类似学校的教室,但空间内更为宽敞自由,更有艺术氛围。画室弥漫着颜料和木板的气味,墙上挂满了名家作品和学员的优秀作业。 窗边摆放着几个画架,上面夹放着纸张,阳光从细密的白纱透进房间,仿佛在画纸上作画,角落里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画笔、颜料盒和调色板。 陈佳思只招收走读生,不包吃住,也不管文化成绩,但她能够把一切关于绘画的都教得很好,并保证成绩,这是她最大的底气,也是高收费的原因。 “你这么快就想好了吗?不用再多考虑一下吗?我可以让你试学两天。” 宋柳伊笑意宴宴:“佳思姐,我就拜托你了。” 陈佳思温柔地拍她:“欢迎你。” 作别后,宋柳伊走到小台阶处停下了脚步,此时,陈既中站在台阶前,他收到陈佳思的消息后匆匆赶回。 他靠住扶手,侧着头不看她,还微喘着气,阳光下的他,看起来很暖和。 沉默是一切的开端,像种子遇到水分前的干涸,像大地与雨缠绵前的空白。 “新年快乐。” 宋柳伊往下走,她走一步,陈既中就动一步;她下台阶,陈既中就上台阶,直至两人相视,可以看见对方眼睛中的自己。 陈既中站到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她先是静了一下,才发觉面前是多么一大块热源,她把手抽出口袋,抓住他的衣服想推开他。 “你身上好热。” 他们一个面红,一个耳赤,两两相望着,既羞涩又大胆,像天青色海边被台风摧残依然挺立的芭蕉树。 关系的升温带走了最后一丝热量,当天晚上,风雨突变,温度骤降十几度,在开学前实实在在地换了一个天地,仿若凛冬再次降临。 这注定是忙碌的一个学期,周三晚自习、周六放学和周日,宋柳伊都要去画室学画画。 开学后座位没有变动,她再次掌握了窗外那片绿宝石的钥匙。 她与陈既中的相处看似没有变化,但他们放学后经常一起走。 作为艺术生,他们经常会得到一些额外的任务,比如在学校隐蔽的一角,新建的教学楼即将投入使用,据说是为艺体生专门建造的,宋柳伊他们组被选中去打扫卫生。 教室脏乱不堪,他们分工合作,一丝不苟地进行清理:扫地、拖地、擦桌椅、擦窗……一样都不少。 宋柳伊并不娇气,但灰尘四起让她的皮肤发红发痒,她忍着不挠,心里懊悔自己忘了带口罩。 想着抓紧时间完成任务,但还是拖到了放学,他们在放学的人群中逆流而行着,从未见过如此多地笑容。 陈既中去倒垃圾,宋柳伊则回教室拿他们的书包。 当宋柳伊拿着东西走进教室时,发现陈既中躲在墙角,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放下东西想一探究竟,于是轻悄悄地走了过去。 幸好他看见她了,陈既中用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 宋柳伊挨在墙角,和他一样缩着身体,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这不是语文老师秦人语吗? 另外一个女人是? 宋柳伊与陈既中对视,表示不解。 外面的人话语清晰起来,她低头皱着眉仔细地听。 “人语,我好想你。” 男人语气带着担忧:“慧芳,我也想你,但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学校了?” “我观察过了,这个点学校基本上没什么人了。人语,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人语,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和他说离婚,我要崩溃了,我和他之间真的没有任何的感情......呜——人语,你带我走吧。” 风吹动灌木丛,高大的树也“沙沙”作响。 女人低泣哽咽的声音传进来,宋柳伊听得不知道该怎样难过。 “慧芳,慧芳你别哭了,我会带你走的。” 女人越说越凄惨:“人语,其实在你找我之前我的心早就死了,我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我想过,浑浑噩噩的一生也是一生,可能我上辈子罪孽深重,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但是老天终究不忍心,他派你来拯救我了,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的,慧芳,我教书育人,勤勤恳恳,一辈子积德行善。这世界容得下我们,老天爷会开眼的,老天爷会成全我们的。” ...... 宋柳伊内心暗自发笑。 有些事情,人们强行画上句号,以为终于经过了老天的考验,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回归正常生活,很多年后心情好时,还可以拿来当作吹嘘的资本。当然,最好是这样,仅仅成为一则娱乐众人的笑谈。 而当它在某个平常的傍晚,以别的形式漫不经心地回到你的身边时,你才会意识到,它并没有走远,它一直都在。 宋柳伊张开口想说些什么,陈既中眼疾手快,用手背压住了她的嘴。 她猛地瞪大了眼,连忙上手去扒。 陈既中淡定地用另一只手指向窗帘,嘴巴一张一合:“还没走。” 果然,声音又传了过来。 宋柳伊后背一惊,耸动肩膀,下意识地伸手捂嘴,他的手背被突如其来的力抵得更进一步,还触觉到了她牙齿的坚硬和湿意。 狭小的空间使他们俩近乎贴在一起,陈既中看着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慌乱样子,控制不住的扬起了嘴角,不紧不慢地握着她的手离开了嘴唇。 宋柳伊轻吐一口气,从裤子口袋摸出纸递给他。 这什么手,怎么这么小,还怪软的。 陈既中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宋柳伊听着渐弱的脚步声,拉开窗帘看,确定人都离开了,她才说话:“这是我们语文老师,没错吧?” 陈既中一直在观察宋柳伊的变化,她越皱越深的眉头,慌张时颤动的眼睫毛,紧张的小动作,错乱不齐的呼吸,柔软的肤感,和被压得变红的嘴唇,这些都被他收揽,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自己乱跳的心而走了神: “啊?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这是语文老师,没错吧?”宋柳伊先一步去拿了包。 “是他。” 打理好讲台,他们拿好东西,一前一后锁好了门。 “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她是关梦熙的妈妈。” “关梦熙?就是个子有点矮,戴着宽大的眼镜的那个女生?” “嗯。” “所以这是一桩老师与学生家长出轨的事件。” “这不关我们的事。” “对,多管闲事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不稀罕当别人的“老天爷”。 天空阴暗似灰烟,冷风拍打着校园。在较为空旷的路段,寒气袭击了每一个多面物体,冷树、冷石头、冷垃圾桶。 宋柳伊追上他,“我好冷。” “那走快点。” 她伸手去找他的手,却被他抢先握住。 宋柳伊看他没有表情,“哼,这么暖,我这只手也握握。” 她的手直钻进他的衣袖,冷冰冰地抓住他手腕,嬉笑着说:“你可真能忍啊。” 陈既中连带着她的手直接塞到衣服口袋里,不让她乱动。 快走到马路边时,宋柳伊就看到一辆眼熟的车,她顿住:“今天是元宵节!” “怎么又说一遍?” “我给忘记了。” 宋柳伊并没有忘记,她知道他们家过节日必定会聚餐,她本来想着以搞卫生的由头逃避,都提前和唐楚楚交代好了,却没想到宋景铭会来“堵”着她。 “嫂子好,你等久了吧?”宋柳伊非常及时打了招呼。 齐雨萱放下手机:“天这么黑了,怎么还走公园呀?你哥说你会往这出来,我都没注意到你走来了。” “没事,我和我同学一起走过来的。” “嗯,那我们走吧,还有什么事吗?景铭。” “没有。” 饭桌上,唐楚楚掌控全局,绝不让话落地,从青菜聊到飞机,再聊到医院和工作,她是天生的话语家。 宋柳伊一般都是画地为牢,净顾吃饭,叫她了,她就回一下,不过一般都是唐楚楚使唤她拿什么东西,然后吃完了就独自钻进房间。 “你等着,等大家吃完了,你来收拾,天天吃完就跑,吃完就跑,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帮帮忙,洗洗碗。” “哦——知道了。”宋柳伊咽下一大口水,拿着水杯朝客厅走。 过了一会儿,唐楚楚叫她:“宋柳伊——” “来了。” 宋景铭还没结束,就剩他一人坐着。 “欸欸欸,雨萱,你放下,别管他们,我们去那边坐,也该轮到我们享享福了。” “这...”齐雨萱被唐楚楚按到沙发上。 “哎呀,你就别操心啦,来,这橘子可甜了。” 宋柳伊穿上围裙开始收拾起来,她把骨头扒到一个碗里,收集碗筷堆放到水池,洗抹布、擦桌子、摆好椅子,当着宋景铭的面一气呵成。 宋柳伊头发有些散了,脸颊两边落下来不少碎发。她脱下手套,用手梳理着,宋景铭走过来,占据了她原本的位置,她还以为是他要自己洗碗,便呆在一旁等他,却不见他停手,宋柳伊往后挪了两步,反手就要解开围裙。 “去哪?” “你不是在洗了?” 他把碗递给她:“再过一遍水。” “这还有必要让我来吗?” 说归说,宋柳伊还是老实照做了。 要洗的东西本就不算多,宋柳伊就当站在旁边为他打下手和虚空加油了,她掏出手机来看,悠哉地回着别人的消息。 “画室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 宋柳伊收起手机,想起来什么,抬了头,“哥,从明天开始,我周末都会去画室,你跟妈说一下,就说你工作忙,我去你那里补习,或者你就说我现在可以了,已经不需要补习了,这样...可以吧?” 宋景铭直起腰,将筷子递给她,“把地址发给我。” “嗯嗯,待会发你。” 宋柳伊轻轻扳动水龙头,温水缓慢流出,宛如流动的轻音符,油渍和气味都消散了,只在手中留下一片湿润。 她好像好久没有看过他了,也好久没有和他说过话。此刻,她和他站在一起,生出了一种他们终于赞同了某种观点,确认了某个问题的答案之感,就像石子终于投进了水中。 被发现 每次放长假,宋柳伊的作息总会颠倒,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尤其是过年的那几天,睡眠特别糟糕,每晚都在做梦。 开学后,她的作息才逐步正常,美术生一天的时间被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睡眠也被挤到该在的位置。 忙碌让她感到充实,拍照、画画和学习,学是学不完的,但好在一切都走在正轨。 夜风吹拂,纷纷扬扬。 宋柳伊回到家,发现空无一人,便吃了点东西,就上楼洗澡去了。 “赫!”宋柳伊刚走下楼,就被拐角处面色凝重的唐楚楚吓一跳。 “你被调去别的班了吗?” “没有。”她十分警觉,快速作答。 “真没有假没有?你不要骗我。” “真没有。” “好。” 唐楚楚果断拨打电话,宋柳伊见状一把抢过,还直接删掉了老师的联系方式。 好吧,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我直接告诉你吧。” “我是转班了,我就想学画画,这到底怎么了!我又没有伤害别人,这是一件很坏的事吗?” 她倒好,擅自做了决定,现在还先发制人地倒打一耙来逼问,唐楚楚气倒在沙发上,捂着胸口急促喘气,视线转向手机的位置。 宋柳伊则跑上了楼,房门一震,划出两个世界。 宋景铭听讯赶来。 “宋柳伊,开门!” “我不开。” 敲门的声音持续不断,咚咚咚—— 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能不能不要管我!” “宋柳伊你给我开门,做错了事不敢承认是吗?啊?” “我到底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她心灰沉沉的,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个家庭,但这个门总要拉开的。 “我只知道在我要变得好一点的时候,你们总要千方百计地把我拖回去?”宋柳伊对上唐楚楚的脸,“你说!为什么!啊?!” “不就是因为我爸...唔唔...唔...…” 说时迟那时快,宋景铭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把她往房间里推,“别再刺激她了。” 喊啊叫啊,挣扎啊,混乱和憋屈让宋柳伊管不了别的,她用尽力气掰宋景铭的手,心一狠,直接用嘴咬了他,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就这样,她完全挣脱了束缚,撇下一切跑了出去。 而宋景铭可以说是原地负伤。 唐楚楚有气无力地叉着腰站在过道上,瞧见她这架势又严声喊道,“你又要跑去哪?” 夜晚八点,天已完全黑透。 宋景铭先是去了出租屋,在楼下没有看到亮灯,他距离上次进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突然想去看看。 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乱放的书和卷子,仿佛是她的书桌,实际上也是,宋柳伊用它来做作业的时间远大于吃饭,小客厅还像原来那样,没什么变化。 推开卧室的门,打开灯,床已经换了位置,紧靠在窗那边,书桌移到了床头边上,墨绿色花朵形状的台灯低垂着。 印着绿植的白色陶瓷水杯靠在一边,杯里残留着未饮用的水,碧绿色的玩具熊在单调的床被上格外显眼,看着像是从娃娃机里抓出来的战利品。 书房里大变了样,一个大画架占据了视觉中心,上面夹着一些图片,这显然是很难一个人完成的。 外侧放着一个画架和两个坐垫,中间则是一张略显歪斜的椅子。墙上挂着一个大铁夹,夹子强劲有力,夹着一大摞画纸,宋景铭随意翻看了一下,大多是重复的素描练习。 当他再次转头,目光掠过墙壁,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清晰入眼。 他想象着她贴上去的心情,她想要去哪里呢? 上次让发地址,她也没发,宋景铭问了她班主任,这才拿到地址。 几十分钟前,宋柳伊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陈既中,眼前的人使他惊讶得一时没说出话来,宋柳伊便急忙冲了进去。 她裹着一件长长的灰白色的毛绒睡裙,是一只灰色的狼的模样,帽子上还耷拉着狼耳朵,薄拖鞋被她踩的一高一低,小腿裸露在外。 “你......” “柳伊?你怎么来了?还有你怎么穿成这样?外面很冷的呀。” “佳思姐,我能在你这借宿一晚吗?我...我和我妈吵架了。” 她对林佳思一向坦诚。 “当然可以,但你是偷跑出来的吧,你这样家里人得担心了。” “求你了,佳思姐。” 林佳思犹豫着,看见她一脸的可怜相:“好吧,但你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或者发个消息。” “好。” “你看你,冷不冷啊?我拿一条裤子给你穿吧。” “现在不冷了,也就在外面冷一下,我坐车里也不冷的。” “你想要吃点什么吗?我们今天煮了火锅。” “好呀,谢谢佳思姐。” 陈既中见状给她摆了碗筷,主动为她服务。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有意思得多。” “有吗?” “没有吗?” “我不知道。” “陈既中,你现在问我什么,我都会跟你说。” …… 门铃又在响了,他们家从来没在周六有这么多人找上门来。 “你是?” “你好,我是宋柳伊的哥哥,请问你是林佳思,林老师吗?” “是的,我是。” “我是来接宋柳伊的,麻烦你了。” 林佳思认为她给家里人发了消息,家里人来接她这很正常。 “你怎么来了?”宋柳伊还没发,准确来说,她就没打算发。 宋柳伊向林佳思示了意,拉着宋景铭到门外,她先上了两个台阶,准备站在高处和他谈话。 宋景铭刚关好门,就听见她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你来这干什么?我今晚就住在这,我已经和我老师说好了。” 他解开袖扣,表明姿态,“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跟我回家。” “我说了不回...” 啊—— 宋景铭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扛在肩背上,宋柳伊挣扎着不断捶打他,她劲用得越大,身体就越扭曲,头发也不受控地甩落。 “你放开我,宋景铭!你个骗子!我讨厌你!啊啊啊......” 月亮记录了这场急案,一个男人抓捕了个长发女冤鬼。 宋柳伊脚一触地就要跑,宋景铭根本不给她机会,快捷了当把她塞进车里,用解下的领带把绑了住她的手。 “你疯啦?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宋景铭目标明确,根本不和她废话,他一上车就启动了车子。 被绑住双手后,宋柳伊的挣扎变得无用,她把头偏向一边,做着无声反抗,无实计可施地把身子也扭到一边,双眼游离,连有虫子从她面前飞过都没反应,车内只听得见细琐的机械声。 学校附近的这个十字路口,时时刻刻都是繁忙的,红绿灯控制着基本的秩序,宋柳伊没好气地对他说:“我不想回家。” “我说我不想回去,你听到没有?” 红灯结束,宋柳伊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他们都明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痛苦,新的问题出现了,宋柳伊用行动撞击了他的无视。 前面的几辆车子向前行驶,宋景铭再次开动车子向右转弯,瞬时宋柳伊动手抢他的方向盘,她想要向左转。 方向盘被急乱抢夺,宋景铭紧张地向右纠正,他努力使车子开向右边的小坡,那里可以暂时停车!这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举动,千钧一发之际,停靠在路边那辆车开走了。 幸好开走了。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算得上是一次死里逃生! 不知她何时解开的手,不过宋景铭本来就留有余地,这点并不令他意外。 急停的惯性把他们甩向一边,宋景铭抓住她的手,“宋柳伊!你是不想活命了?” 他难得这样气急一回,宋柳伊没做挣扎,感受着他的手力。 宋景铭本来就是撒下工作急忙外出的,这下他不可能迁就她,以防万一,还是把她的双手绑在了前面。 宋柳伊看上去意犹未尽,浅浅笑着还想说些什么,他却下车了。 她看着他黑乎乎的背影,远处透过来的光虚虚实实的,像连绵不断的梦呓,黑夜里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她可能真的不害怕死亡,至少那一刻是这样。 宋景铭点燃一支烟,尼古丁让他有些入神,他沉沉吐出一口烟,感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都晕乎乎的,直到雷声惊起。 车子安稳停下,宋柳伊靠在窗边,还没醒过来。 天空似乎并不打算下点什么,它只是想要营造昏天黑地的夜,又一道干雷轰鸣,宋柳伊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她醒了。 “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去睡觉。” “这里可以睡觉。” 她脖子酸痛得很,手又使不上劲,小表情有些可怜,“在这我睡不着。” “听话,今晚先在这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送你过去。”他放慢语调耐心说话,这反而让宋柳伊有些不习惯。 “还有一只鞋呢?” 宋柳伊不作回答,把一只脚往后缩,低下头,也不愿与他对视。 宋景铭直接将她抱起,迈步向前。 好柔软的衣服。 怎么可能会下雨呢,月亮又偷偷跑了出来,露出一个小弯钩,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 不要哭H jizai 2 1.c om 宋柳伊彻底清醒过来。 “给我解开。” 宋景铭将她放置在浴缸边缘,悬空的双脚没有触及到地面,白瓷砖泛着冷光,想必冰凉的很,她的腿部也已感到寒冷。 他为她脱下另一只鞋,宋柳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温热的水流洒落在她脚上,让她不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把她的手解开,又把花洒递给她,说要去找一双干净的鞋子。 浴室内明亮得不真实,散落的领带如同被遗忘的实验品,无力地垂在水池边,黑得令人晕眩。 “你又打算去哪里?” 宋景铭低声责备:“你就不能老实一会儿吗?” “你放开我!” “宋景铭,你凭什么管我?你滚!” 宋柳伊的委屈停不下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你都走了,离开这个傻逼地方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不是在国外待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还要来打搅我的生活、我的人生?你为什么不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呢?我不想看见你。” 宋景铭没话说了,确切地说,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些天,或说这段时间,令她痛苦的就是这些吗?他的回来没有令她感受到一丝快乐吗?不,不可能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即便是痛苦,也会是他们共同的,他会和她一起痛的。 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他们变成了彼此最难以理解的人,好似两堵无法逾越的墙。看书请到首发站:powenxue14.com 宋景铭握着她的脸,控制住她的乱动的手,他轻轻地用嘴唇拭去她的泪水,一点点靠近她,也用脸庞抚慰她。 “不要哭,好吗?伊伊。” 他强迫她与他对视,他需要他们互相确认,是一种通过交换眼神来获得平静的确认,宋柳伊停止了挣扎,脸上放起云朵般的笑容,她想起了以前,他以前也是这样做的。 她往后一靠,一扬手,笑得更加开朗了。 手中的花洒冲出的水流射了他一头,头发,眼睛和整张脸都湿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宋柳伊也被打湿了,水源在他们手中流转,湿意将他们拉得越来越近。 她没有忘记发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变成这样呢?” “我们需要谈一谈。” 宋景铭制住她,花洒的水流转向另一侧,滋滋啦啦地响着。 她抚摸着自己的衣服,毛绒材质已变得沉重而潮湿,湿漉漉的绒毛紧贴着她,触感紧涩和扭曲,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 她整个人的颜色都仿佛在变化,眼前却仍旧是黑夜般的深沉,优雅,冥顽不化。 斑驳、松垮、沉闷,这些词她都看见了,化作一缕声音都听见了,成为了他们之间凝结的气息,确凿存在的古老而游荡的欲望。 她的手覆上他的衣服,从衣角延至口袋处,大拇指刮过口袋边缘,探了进去。 除了一只火机,里面空无一物。 不仅是花洒,她的衣服同样在流水,她已经储藏了足够的水分,除了她之外,没有什么能把宋景铭弄湿,想到这一点,又使她感到一阵喜悦。 宋柳伊施力,往下扯他的衣服口袋,她用湿重的衣服将他抱住。 她的气息扑面而来,近在眼前的宋柳伊让他回溯起漫长时日的结尾,重新回到在这座城市时与她初次的见面。 那天的天空被云层遮蔽,灰蒙蒙的一片,只有白色的鸽子算得上显眼,它们飞得很平缓,偶尔划过天际,扇动的白色翅膀在背景层中留下痕迹,他也是这样飞回来的。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写着多云,北风三级,他回到了家,然后,一个围着厚围巾的小东西闯进了门,他记得尤为清楚。 那天她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她还记得自己不能吃虾。 “该休息了,哥哥。” 硬东西顶着她,是忽略不了的存在,宋柳伊抬起腿,用膝盖蹭着那物打着圈绕,他明显地一顿,两人手间的花洒摔倒在地,贴着墙壁在滋滋地流着水。 宋柳伊停下了动作,双手都伸进了衣服口袋里,目光落在他同样被水沁湿的衣服上,满意地点点头:“哥哥你先洗澡吧,等你洗完我再洗。” 他嘴上应承着,却狡猾地抽走了她的手机。 宋柳伊一拍口袋,脸色一正:“你还给我。” 他高举着手,当着她的面将手机关机,而她在网上预约的车应该就快要到了。 宋柳伊抬手顺了下头发,郁闷地吐出一口气,重新面对着他,她的眼神萌生出新的光芒,显然对别的事情起了兴趣。 “伊伊,我也算是把你带大的人。” “嗯~” 被抵弄性器的人不是她,保守煎熬的不是她,她却发出声音回答,替宋景铭回答,回答对眼前人的反应和渴望。 她抓着他的性器,“你们大人都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这里又一套吗?嗯?” “哥哥,好硬啊。” 宋景铭屏息,伸手去找她的手。 宋柳伊注意到他的不定,扯住了他的衣领。她一只手遮住他的眼,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呼吸递给他。 坍塌的废墟终于迎来了重生的曙光,宋景铭紧紧抓住这个对他施法下咒的人,她脖子后方的疤痕激起了他的坚定: 谁休想一劳永逸的将他们分开! 宋景铭简直是侵占,仿佛本就是由他主导的,宋柳伊的唇被他含着吮吸。 她被他搞得既紧张又觉得怪异,即便牙齿还是紧紧闭合着,她却已经感到缺氧了,肾上腺素飙升给她身体带来的狂热,连她的大脑也混乱的烧了起来,她呼吸困难可又不想停下。 宋柳伊松开了抓住他裤子的手,被迫在嘴上专心抵抗他的侵袭。 他的舌头撬进了唇齿,他对她的索取像是强盗的索取,他与她交换津液,夺取她的呼吸,他要吞噬她,要与她享受饱含泪水的淫欲。 长时间的交吻使得宋柳伊手脚发软,在她就要瘫倒之时,宋景铭的手落在了她的阴户处,她下面就穿了一条薄短裤和一条内裤。 她惊醒地往后撤,宋景铭便护着她的背把她抵靠在墙上。 宽松的短裤如同摆设,他隔着内裤拨弄她,轻轻刮过凹陷处又重重下压凸起的地方,如此几次,她直接被抽光了力气。她像是被抽干水的井,干涸使她开始回应宋景铭的吻,她在渴求氧气。 宋景铭嘴唇与她分离,手下却更进一步,他在她的阴肉处来回的磨,将手指就着内裤一起塞进肉缝里,她呼吸本就急促,这下又随着他的动作喘出了声。 宋景铭满意地亲她,那声音是从她的肺部挖出来的,更是由他主持的。他们唇舌交缠,互相伸展、卷曲,彼此都想要压制对方。 宋景铭带着她扭动,领着她换气,同时舌头也拉伸出了不同的形状,他们双唇之间的声音不单单是“啧啧”的跑出来,而是以品尝的姿态发出的粘稠的声响。 因为紊乱的呼吸带出来的条条水丝,落到哪里都被宋景铭舔尽。还有她下面也已经流出了太多的水,他弄的满手都是,手指终于拨开黏糊的布料,探进了两瓣阴唇之间。 “嗯嗯嗯” 宋柳伊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这样的呻吟,这对他十分受用,他的嘴唇挪到她嘴角、下颚、脖颈,又细细咬她的耳朵,他用着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娇喘,在无耻地勾唤她的无耻。 他的手很轻易的就触摸到宋柳伊面前的两团肉,好软,他一面沉醉在其中,一面更加卖力地用手指进入她。 “哈啊啊不要” 她一说不要,宋景铭就填住她。 他不停的抠弄,里面已经足够湿滑,容得下他的三根手指,宋柳伊扭动起来,她是被海浪拍打到岸上而缺氧的鱼,她想她就要死了,可是濒临死亡为什么会这么爽,爽得让人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更多。 情迷意乱之下,她抓住了他的裤子以及那根硬挺之物,她的力不小,宋景铭皱着眉头和她说:“别急。” 两个小时之前,宋景铭绝对想不到宋柳伊现在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而他正在用阴茎戳弄她。 疯了吗?他在自己的欲望面前拷问自己。 “呃嗯~”他的亲妹妹让他发出了他回答的声音,小小的分神就使得他被攻城掠地。 宋柳伊攀在他的身上正在吃他的喉结,她的舌尖轻扫着,嘴唇缓慢蠕动,小齿一下一下地咬,含进去又被她吐出来。 宋景铭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她便抓住他用力地吸。 谁能够在这时候思考呢。 他亲她,迫使她仰头,他们再次交换气息,水乳相融,他们该一起承受无耻的罪名。 宋景铭在她的穴口研磨,像研墨汁一样研磨出水,他的阴茎已经裹满她的淫液,他要和宋柳伊一同浸泡在爱欲之中。 他用阴茎轻轻拍打她的阴唇,按着龟头上上下下在肉缝中滑行,刮出滑滑的水又被它送回去,宋柳伊的呼吸和胸前的起伏都被他掌握在这一动作中。 无可奈何,她只好顺着意识,本能的往瘙痒处摸去。 宋景铭的硬挺似刀一般地切向她,正如一颗的春日蜜桃难逃的锋芒,鲜嫩的果肉躲不过利刃分裂的欲望。 但显然,面对意外的、陌生的巨物,她紧实的阴肉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够汁水丰沛,不能抵抗苦涩的痛意。 “啊,痛啊啊” “是你太紧张了,伊伊。” 宋景铭已经被她牢牢地吸住,单是龟头被裹紧着,就让他体会到极致的刺激,灭顶之灾向他袭来,他整个人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生命之中,生命之压迫和温暖让他失了声,差点射出去。 宋柳伊倒吸一口气,“哈啊你出去出去” 他埋了好一会儿,又尝试退出和进入,多次后,阴道口终于扩张起来,宋景铭抓住时机箍住她扭动的腰,送力挺了进去。 宋景铭分不清是阴茎进入了她,还是阴道吞下了他,他们尽全力抱着彼此,分享着又急又热的叹息,好像堵塞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出口。 因为太柔软了,眼泪必然随之而来。 宋柳伊吸着气,下腹内缩,她感到一股摄人心魄的紧张感,一片剧痛和一种渴望,她的全身紧绷起来,她渴望触摸,也渴望被触摸。 “马上就舒服了。” 宋景铭舔舐她的眼泪,这大约是痛的眼泪,咸咸的,可他心里却想让她流下更多的泪,他再舔掉就好了。 他的手掌贴住她的腰,他让她放松,嘴巴对着她做着下面的动作。 他不停地抽插,碾压她内里的每一寸软肉,肉棍一次比一次进得更深、更远,他沉浸其中,等待她的骚动和不由自主降临的探索。 宋柳伊全身都变得很敏感,她的兴奋布满全身,从她的肌肤、后颈、乳房、大腿,她的身体好像在不停地在扩大,全身都长出触手般的,渴望伸展到全世界。 宋景铭在她身体里的物件也在肿胀的回应着她,她实在太软了,那对圆滚滚的奶子已经被他揉的不像样,他不禁用嘴去品尝,花样十足重重地舔吸,他当然知道不可能从青春少女的乳房吮出什么,他只是更加用力,花更多的耐心,是因为他能感觉到她的热切,她在挺身往他嘴里送。 更强烈的热和更多的液体,她浑身上下都在被他操弄,他们此刻心灵饱满,泡发在感官的快乐之中。 宋景铭放慢了抽插的速度,阴茎浸在交合的淫水里,踏实地往里送,一回又一回疏展着她的紧迫,他也得到她最为体贴、细腻的照顾,怪物般的软房缠绕着他,在他移动时,施以细致的挤压和吮吸。 回应他的只有更为湿沉的喘息,他们互相紧拥,仿佛融为一体,宋柳伊仅存的一丝意识使她没法完全地丢弃自己,可她已经处在随时被腾起的海浪淹没的边缘。 他的双手在她背部游走,指尖划过的地方都如电流般让她颤栗,他们的低喃和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汇,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她能感受得到,还有他心跳的节奏,与她的心跳完全同步。 呼吸之间,就是生与死之间,性爱果真就是一场生死的搏斗。 宋景铭在这共鸣中突然发力,她被他弄得措不及防,失去了控制,一重又一重的力把她抛在了浪尖。 宋柳伊的意识全神贯注到了阴部,全身的器官都像着了火般的在使力,每一处肉峰都挺立了起来,她简直是在火焰中摆荡,直到一阵热潮冲进,空白又无力的快感砸晕了她,她终于被淹没了。 他竟然射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