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沈放雪中把酒,十分欢然。屋里虽生了火,店主人图爽快,一应门窗全开着,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两人喝了两杯酒,方觉手脚灵活了些。
忽见路上十来个人行来,虽身形臃肿了些,远看像是甚熟。走近了定睛一看,却是杜焦二位,加上金和尚,张家三兄弟,并秦稳二人。他们看到这酒店都说“好,好”,走进店来,没想到沈放夫妇也在,不由笑逐颜开,隔座抱了抱拳,都坐了。
杜、焦二人看见酒楼上“一瓢”二字,相互点了点头。三娘眼尖,见他跟庄主做了个特别的手势,用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像小小的酒杯。众人都在吃喝,杜焦二人意不在此,直望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时远远地有个人行来,只见他老远就立定足,抬头看了看这边的酒幌,然后点点头,直奔这店里来。
那人身材矫健,行近了才看清正是王木。
金和尚一见高兴,笑道:“好,好,你怎么才赶了来?”
说着一扒拉就扒拉开身边的张家兄弟,给王木让出一个座来。
王木冲店中人行了礼,金和尚不等他坐稳,已等不及地问道:“快说、快说,那姓骆的小兄弟怎么样了?他冲没冲出去?这些天我光想这件事了,让我好不牵肠挂肚!”
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只是不像金和尚那么情急。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也都把王木盯着,想听他说出一个“平安”来。
王木想也冻得狠了,斟了一碗酒喝了还不够,连喝了三碗,才用袖子擦擦口角,笑道:“那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
——十月的长江,他能不怕抽筋地泅泳自如,也实是好水性。
见众人都等着,他才开口道:“那小哥儿没事儿。那日,我不一时便泅到了南岸,找处干芦苇藏了身子,看那岸上。他们却一声不吭,动也不动。那姓骆的哥儿低了头,慢慢玩他那根马鞭子,六飞卫却都丝毫不敢大意,严守不动,三大鬼也如临大敌。这可苦了我了,身上全都湿的,冷得直抖。好一会儿见你们船也到岸了,他们这边还没动静。我就牙根打颤在想,把这干芦苇点着烤火有多好,越想越冷——也只能干想想吧。看着那骆小哥儿,我忽一拍脑袋,想真把这芦苇点着了,缇骑一惊,他多半便也冲得出去了。那金子在他手里不管怎么我都觉得比在那些王八蛋手里好。
“我去掏火,偏偏在水里全泡湿了。心中正恼,六飞卫中忽有一人低声道:‘他是在等天黑。’我才明白过来,骆小哥儿想来在等天黑。他那剑法,黑夜中只怕更是难躲。
“缇骑不敢用箭,只为怕他冲入人群,反而碍事。骆小哥儿忽抬头看看日影,那太阳照在他脸上,真……真……”
他拙于言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他忽然说:‘你们让条路,让我把这金子送给完颜亮。过几天想转了,说不定掳个金国公主回来,送给你们秦丞相,算是投桃报李,如何?’我想这人十分胡闹,多半说得出做得到。要真那样,秦丞相乐子可就大了。”
一干人中,金和尚最欣赏骆姓少年为人,听着不由拍腿大笑。
王木说道:“我看见三大鬼这时已潜至骆小哥儿身后,似准备有所动作。六飞卫阴沉着脸不吭声,却一挥手,那一圈子人马慢慢用刀剑护住自己向前挤去。六飞卫分明不惜一战。骆小哥儿虽然剑术惊人,但那么多人刀慢慢拢上去,只怕……只怕……”众人都知凶险,神情一紧,都看向王木的脸想知凶吉。王木那张木然的脸上却忽然泛起种奇异的神色,想是那天后来的事让他也诧异不止。
“骆小哥儿见人逼近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那声音就像塞北放马的人一样,刺耳穿空,又十分嘹亮。江边也传来一声呼啸,却是他那头骆驼远远地跑来,停在人群后面。我这是头一次听见骆驼叫,那声音真真一下把人都能叫愣住,像——像木叶满天,流沙无垠……骆小哥儿忽一笑,说:‘你们要,就给你们好了。’他人已下了车,拍了拍拉车的那两匹马的脖子。那牲口像听得懂他的话,拉了车就缓缓向六飞卫方向行去。六飞卫见情状古怪,不知何意,便凝神对待。我却看见那马眼中神色怪异。骆小哥儿忽叫道:‘凭你们不知哪儿钻出的三个鬼,也敢拦我去路?’他不冲六飞卫,身形忽然拔起,向那三大鬼跃去。这边,那车刚行至一铁骑身前,那人伸手要拉,骆小哥儿就一声啸叫,那马就惊了。想来他可能刚才拍那马脖子时就做了什么手脚,在它脖子上刺进了什么,那两头牲口直向前冲,看它俩那个疲惫的样儿,谁也没想到它们疯起来这么吓人。众铁骑一惊之下,无人敢拦,齐都躲闪,还是六飞卫中一人忽飞身而起,一刀就斩断一匹马头。但那牲口冲劲极大,加上还有一头犹在,车子还是狂冲不已,当时场面纷乱,一眨眼工夫,那马车就直冲进江里去了,万两黄金也跟着葬在里面。这变化太大,谁也没想那少年这么舍得!他忽一声长笑,趁乱一跃而起,随手一剑斩了一名铁骑的人头,眨眼间已跟三大鬼中每一人都交了一招。他太快,连三大鬼对他也形不成合战之势。就这么三招过后,他一个跟头翻出数丈,就落在等在圈外面的骆驼身上。但那骆驼被缇骑隔在了江边。那些缇骑的暗器纷纷打出,数十张强弩齐射。他们久经训练,把去路马上全封住了。那姓骆的小哥儿虽上了骆驼却也绝对无处可逃。”
王木的脸色忽变得又讶异又兴奋:“没想那小哥儿一扳骆驼,一人一驼一跃数丈,直投进江中,这回连三大鬼也没想到——”
众人都大吃一惊,金和尚张口结舌道:“不可能!”
王木摇摇头道:“就是呀,我见他骑在骆驼上,顺江而下。三大鬼也顺着岸边追下去了。”
金和尚看看王木,像是以为他疯了:“你说,你说那骆驼会游泳?”
众人想那骆驼虽号称沙漠之舟,但生长在西北沙漠中,绝不可能会游泳。
见众人都对自己望着,王木只有点头更加肯定地道:“我也不信,在场的人都不信,那些铁骑张着嘴巴都忘记放箭了。只见那骆驼载浮载沉,真的不怕水。等他们想起放箭时,它已漂得远了。”
众人想着发生的事,不觉对这少年一阵神往。
王木苦笑道:“然后铁骑下令封了渡口,第二天我才得上船渡江,所以追到这会儿才追上。”
众人便就吃饭。吃饭时,还不由议论不已。一时饭罢,杜焦二老对望一眼,对大伙儿说:“兄弟们,咱们这下算到地儿了。”
然后站起身冲秦稳一抱拳:“就不劳秦兄远送。”
秦稳神色微讶,却只点点头。
杜淮山“哼”了声道:“兄弟这次渡江本就是为秦兄这批镖货而来。现在白货换成了黄货,秦兄也送到了地方。刚才这顿饭小弟会账,算是答谢秦兄。至于这两辆车嘛,兄弟就要带走了。”
众人万没想至此奇峰突起,镖银不是已在骆寒手中葬送江底了吗?缇骑此时只怕正在打捞呢。听杜、焦二人的口气,难道那金子还在?而且就在外面这两辆小车上?
金和尚跳起身来。直冲店外,奔向那小车。他一把撕开一床铺盖,却听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雪地之上,落下根根金条。原来金子全巧妙地暗藏在这行李之中。秦稳当时失镖不算失,他们早就算准这一失了,知道缇骑定不会放过,这镖走的就是一半明镖一半暗镖。由那姓骆的小哥儿吸引开缇骑之注意力,好让秦稳护着这镖货稳稳过江,他与那姓骆的哥儿串通演了一出好戏!
金和尚目瞪口呆,指着秦稳直说不出话来。
沈放二人也一愣,没想到还有此一变。
那边杜淮山此时才算见到了真金白银,似是极为欣慰,一笑道:“兄弟差点也被秦兄瞒过了。想那骆小哥儿一剑惊人,只怕耿苍怀耿大侠也把精力全集在了他身上,还有缇骑也是如此。直到那日我们老哥俩儿听金和尚说出‘忙了半天,一根银毛都没看见’心里才一动,觉得这事儿可能另有蹊跷。及见了生性暴烈的秦兄这次这么忍辱负重,居然任由自己招牌砸掉还全无怨气,就更觉出不对。一路上,我就叫张家兄弟推这小车,秦兄虽说说笑笑,可是看得很紧呀!我就料着一半了,今再听到木头的话,心中才有八成把握。秦兄稳如泰山四字果然不是虚言,连缇骑也被你老兄骗过了!这镖也险些就这么从我老哥俩儿鼻子底下溜过去。嘿嘿,高明,真是高明!”
沈放在一边已听呆了,他全想不起还会有这些江湖诡诈。
三娘冲他笑道:“我说得没错吧,杜淮山焦泗隐果然是两头老狐狸。”
沈放点点头,见杜、焦二人却在那里微微含笑,张家三兄弟就把那金子一块块捡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金子弄到手自然得意。此时秦稳这边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又在他们地头,绝难与他们力拼。何况这酒店看来也有古怪,原来他们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没想秦稳不惊不怒,反看了身边那小伙子一眼,淡淡道:“大牛子,他们也该到了吧?”
那小伙子便向外一望,说:“是。”
众人向外望去,不一会儿果见一干人走来,正是那日镖队散伙时已各奔前程的众伙计,原来他们也约在此地相会!
杜淮山一愣,眼看双方都是早有谋算,接下来该是一场龙拼虎斗了。杜淮山脸一沉,道:“秦兄,钱财本是身外物,何况你我生为汉民,难不成你真的要像那姓骆的小哥儿说的把这金子送去给金狗们吗?”
秦稳微微摇头。
焦泗隐这时却见对方人多了起来,声势已盛,便轻轻一拍手,店主人就掀帘而出,焦泗隐一挥手道:“击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