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相信──六──哥──我──我──”
宇天伶的眼光,带着巨大的不屑和厌恶,扫向朱文国。这下发现──
朱文国两鬓斑白,赫然间,竟似老了三十多岁。且神情鲁钝,犹若被某种力量,胶合、固定住,以致于脸上每一根肌理的移动,都显得困难重重;像是徒手要把铁块挤成一只飞鹤,却终究只是一团废形。难登天。
宇天伶还注意到,她六哥两只手紧紧捉住檀木椅的扶手。拼命的捉住。彷佛稍一不留神,便会惨遭灭顶沉沦一样。此外,他的十指──每一根指头,都在滴血。或者说是──血正由朱文国指头的尖端,不住的流失。比命宿更要坚定的滴之不绝。
宇天伶陡然着魔一样的倚向前去,深深地睇注朱文国的双眼。空空黯黯的。没有半点意识之光。就只是浊浊白白的两个洞。宛佛被搅动、浸泡过的温泉水,带点凄凉的乳白。干脆式的浑浊着。
蓦地──
“是──[惊红魇]!”宇天伶惊喊。人“蹬蹬蹬”,就退了三步。
她极端震骇地看着六哥,半晌才挤出“这怎么可能?[惊红魇]──怎么会──”
“怎么不会?”一个很熟悉,很冷静;但这份冷静却刺到宇天伶的声音道。
宇天伶惊讶的神色,迅速远去;彷若风景从视野中抽离。
瞬息间,宇天伶所有情绪,都抚去了。只剩下冷冷的风,吹到心坎底。
干干净净的寂寞。
就在天纵横狂笑天下,云飘、铁毅两人以刀剑合鸣之势,碎坏魔意后──
“侠者庄”内,再走出三人。
一名满脸星霜,但犹然可看出年轻时候动人风华的老妇。一个小心细意搀扶老妇,眼底深处是满满幽且恨的愁色,年纪约莫三十七、八的娴雅女子。还有,两人身后则是乍看不起眼,然而自有一股飘飘风采,大抵在三十五以下的俊秀男子。
那老妇一现身,所有“侠者庄”所属,悉数“静止”下来。
好若时间停住翅膀──流·逝·的·机·能──于是,所有一切都静止着。
一种肃穆的敬意,深深的从地底涌上来。
铁毅等人十分鲜明地感受众人──包括[侠],甚至还有[魔]──对老妇的尊爱。
宇凌心赶忙迎前,“娘啊…这等风雪,您老怎么──”
“不妨事。老身只待和一心说几句话儿。”宇老夫人裹着保暖衣,精神瞿烁道。
遽地──天纵横神色肃然,走上前去,揖身,“宇老太,许久未见,一心给您请安!”天纵横一改狂横之态,异常恭谨的向那老妇问安。敢情那老妇就是而今“侠者庄”地位最是隆崇的──宇老夫人。亦就是宇定心之妻,以及宇家兄妹之母。
铁毅、云飘、梦幽音、月心瞳等,可说是这场局的观外人,虽看得惊奇连连,可也没敢插上些嘴。只静静地看着。而一旁的商映罪,倒也事不关己的觑着。没有任何波动。只两眼闪着阴阴的邪芒。
谁人可以料到,不可一世、傲笑武林的至尊之[魔],居然用这等恭谨的礼,崇奉着宇老夫人!?就连“侠者庄”内部之人,亦不由瞠眼结舌,浑然不知而今是何状况,迷迷懂懂的,只能继续呆然看着。
宇老夫人见天纵横这礼行得仔细,心底不禁一阵慨叹。“快快请起。老身愧受。”
“不,这些许礼不过略表一心对老太的感激。老太对一心的好,犹远远超逾。”
宇老夫人虽是龙钟身式,两眼瞽然。可显然她并不痴妄的。“老身对你好──若真对你好,当初又怎会任你一人受尽欺负,孤零零地出走,而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改善?你这些礼,只让老身惭然不已啊…”
天纵横正色道:“一心清楚,那并不干老太的事。”
“唉…即便不是老身亲为的。但总是老身的夫婿那般对你,导致──”
“娘,您老何必对他这许多话?当年,爹可没有做错。”搀着老夫人的女子说。
“三姊,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可以这样说一心哥?”宇华心立即反弹叱道。
“女大不中留呀…”宇晓心眼底积满不屑,且痛恨般地看着天纵横说。
天纵横一派的无所谓。
“你──你──你好样的!”宇华心怒意张然于脸庞。且飞起一股羞赧之色。
宇晓心不待理她的小妹,只撇了撇嘴,便别过头。一副懒得计较的模样。
宇华心嗔道:“娘亲,您看嘛,三姊她、三姊她都这样啦…”气极败坏的。
宇老夫人深深的叹着息,“你们也这莫大年──哎…眼前这许多英雄豪杰,还像两个娃儿一样,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们究竟羞是不羞?还不快闭嘴。”有些动气的,可也还好。
“但──三姊她对一心哥那么样、那么样的坏耶…”
“坏?我对他坏?他有什么地方值我对他坏?妹子啊,我看你是给人蒙了心肝都不知哩…要真说坏,你的‘一──心──哥’,可才真坏。当年可是他偷走爹的宝剑定心,才被逐出‘侠者庄’。谁才真坏啊?贼人一个,哼!”
“你!”宇华心怒极。反倒说不出个什么来。只戟指对着宇晓心。
两人这一闹吵,反而显得现场情势的沉冷与寂止。
天纵横嘴带恶意的笑着。
宇凌心眼神忽然一闪,出现非常寂寞非常寂寞的样子。像是就要被吞噬了。
而宇老夫人么,则是很心痛的听着。已近瞎的双目,似乎激荡着某种光亮。
跟着宇老夫人、宇晓心之后的男子,却是讳莫如深。眸底是切片式的密寒。
两女见无人理会,亦不看场势如何,便争吵起来。也不过是叽喳闹语便了。
过一会儿,宇老夫人探手,暗地里,捏了捏宇晓心的手。
宇晓心因搀着宇老夫人,且正气头上,不意便给掐个着实。她愕然望之。
宇华心瞥眼处乃见得老夫人已是枯槁的手,正紧实的扭着,自是安静下来。
宇晓心显然很是疼极,脸上浮现痛楚,“娘您──”
“该说够了罢?”宇老夫人的语气,冷冷冰冰的。
宇华心可乐了,“是啊…三姊,谁人教你要乱说话来的,哼,活该──”
宇老夫人怒喝:“华心,你亦是。给老身合实了嘴。别再多声!”
宇华心因其娘亲已许久未动气而骇着,低头,不敢再言语。
宇晓心左手抚向撑持宇老夫人而被掐得深红的右手,满脸的忿然,“娘!”
“还要多嘴?”宇老夫人又一次叱道。
“娘,然则晓心有说错么?当年是爹亲自查得仔仔细细。定心剑就是在他──”
“住嘴!”宇老夫人怒极而喝。
宇晓心呆住。有这许多日子,没见过她的娘亲这末气煞!没想今日竟………
宇华心垂着头。两眸子却满满的幸灾乐祸。
“嗳…晓心啊,你真当老身不知当年的事,谁才是罪魁祸首么?”
忽然间,宇晓心沉下脸。扶住宇老夫人的手,亦慢慢地松开。
宇老夫人开始有些摆荡起来。
他们身后的男子,不徐不缓补上,恰到好处的搀好老夫人。
这显得有些落拓江湖的男子,似该是宇家老四──被誉为[风之侠]的宇传心。
宇晓心退开好几步。两眼的怨毒,也不知在看着谁,到处游移着。
宇老夫人拍拍宇传心的手,表达谢意。同时,道:“当年的事,老身清楚得很。”
“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宇晓心视线蹄回宇老夫人,颤颤声的道。
宇老夫人双目犹然两个幽深的洞,没有半点儿情绪流露出来。只便是遥遥望去,山水般的风景。不动的色调。“当年那事儿,老身这么些年来,已想得透彻。可恨一心早已被逐离,寻他不着。否则,绝不教他背这等冤屈至今!”
“不。老太您请别说了。往事俱往矣。又何必重提?”
宇老夫人很坚持地摇着头,“照理,这儿人多口杂。家务若然传出,是个天大丑闻。难免叫天下笑话‘侠者庄’。且或者将玷污宇家列祖列宗。可老身都这把年岁。日子也不多了。再不说,便没机会。这始终是老身的遗憾啊…老身焉能不说?!”
天纵横傲然笑道:“老太说得严重了。当年一事,反造就出一心绝世本艺。一心又何屈之有?况且,这十几年的功夫过去了,一心早已不放在心上。老太说了出来,反让江湖那些愚欸之辈,添上茶余饭后的闲聊材儿。这可不值!”
宇老夫人还是摇着头,“值。当然值。你和凌心都是老身的好孩儿。当年是我宇家对不起你,便是对不起你。是一心你自个儿卓然成材、努力向上,才有今日的成绩。这笔功儿,是怎么样也落不到老身身上。更别说宇家。”
“卓然成材──努力向上?”天纵横的语气,无限低回。“也只有老太会这么说一心。”忽尔,他震笑起来:“江湖人无不视某为万恶之辈、魔徒之首!‘正道’人士且想除之务尽。但──老太您却如许称赞一心。哈哈…总算不枉、不枉啊…哈!”
“老身不懂江湖事儿。什么正正邪邪,原是雾里看花的事儿。老身怎也弄不清的。只端见你今日不计前嫌的宽阔胸儿,便可知一班。当年,老身毕竟没看错你──还有凌心──当然!”
宇凌心听得一震,轻轻的唤道:“娘──”
“二哥,你来。”